严嵩、夏言、秦德威……
夏言完全够不着!
严嵩倒是够着了,能用钱买他做事,但这老儿不可测不可预不可控,随时可能反手把自己碾了!
秦德威倒也够得着,也有机会买他做事,但他完全插不下手……
那还有谁?
锦衣卫指挥使?
没门路啊!
随驾大太监黄锦?
够不着!
那个道士陶仲文?也不行——等等!
林叔夜脑中如闪电般划过!
陶仲文!
他可以的!
此次嘉靖南巡,队伍规模庞大,光是有锦衣卫扈行精壮旗校就有八千人,其中六千人专管护卫嘉靖帝所坐的舆辇,另外二千人专管摆执驾仪及巡察传令事务,另外又有扈驾官军六千人,执武陈驾仪一千人,驾前驾后各二千人,驾左驾右各五百人……队伍浩浩荡荡,因此所行不速。
如此慢慢的也过了河北,进入河南境内。
这日陶仲文正观沿途风情,忽有心腹弟子来禀:“有富商来求签,师父是否接见?”
陶仲文眉头大皱,虽然道士解签是寻常事,但他如今是何等身份?岂能还做这般事?正要斥退,忽然一转念:“不对啊!眼前来禀的是自己的心腹弟子,做事一向妥帖,什么富商提出这种无理要求他竟然还会帮忙传话?要不就是对方身份不凡,要不就是弟子收了大好处,而能给出这么大的好处,对方身份肯定不凡。”
念头一转间,便问:“是什么富商?”
“凰浦绣庄的林庄主。”
陶仲文眉头微扬,便记起那是高眉娘所在的绣庄,眼看嘉靖对高氏或将宠信,往后说不定会怎么样呢,他心头微微一动,便道:“让他过来。”
便见一个俊后生拍马近前,陶仲文见林叔夜眉清眸正、气度沉稳,便知也是个不凡的人物,因笑道:“林庄主哪求来的签文,要找贫道解说?”
“今日其实倒也不是为了求签而来。”林叔夜知三百两银子买来的一面着实不易,因此开门见山:“乃是要与道长做一桩买卖。”
陶仲文使个眼神,旁边几个徒弟都有意无意地拉开了一点距离,留下两人说话。他笑了笑:“贫道方外之人,不是商贾,不做买卖。”
“道长真是世内高人也!不过我们做生意的不能免俗,眼前正有一场莫须有的富贵,落到别人处,那只是清风过耳,只有在道长这里才有变现的可能,所以林某才冒昧前来。”
陶仲文为人谨小慎微,仍然道:“贫道虽在朝中,却仍潜心修道,富贵于我如浮云。”
“那不才便送道长一片青云如何?”
至此陶仲文已经猜到对方送来的东西非同小可了,不过他仍然谨慎:“送出这片青云,林庄主想要什么?”
“不要什么。如果事情没发生,道长就当我放屁。万一真发生了,不才就是想蹭一蹭这片青云。”林叔夜笑道:“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才只求能在道长跟前执弟子礼,问仙圣道,修逍遥行。”
这一日,南巡车驾接近重镇卫辉,正行走间,忽有一股旋风总在嘉靖御车附近盘旋,这本来也只是个偶然的天气现象,但嘉靖却动了疑惑,觉得会不会有什么启示,便召陶仲文来问:“此何征兆?”
陶仲文看着还在车驾附近盘旋的旋风,忽然想起林叔夜所卖的那个没头没尾情报,心头一动:“若依彼说,无验无事,验则有功!”便道:“此风主火。”
嘉靖皱眉,问道:“如何消弭?”
陶仲文道:“火终不免,可谨护圣躬耳。”
嘉靖听了,不置可否。
当晚宿于卫辉,嘉靖设宴款待了前来见驾的汝王,酒宴过后甚是疲倦,却总是睡不着,忽然记起还未正式敕封的那位“神姑”来,便派人宣召。
高眉娘这时已经睡下,听到传召起身,她先前已好言婉拒了几次召见,因在行走途中嘉靖倒也没有太过留难,这时已经停宿,黄锦的言语便隐有逼劝,高眉娘想起了林叔夜的嘱托,心道:“此处已是卫辉,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且依他所说行事吧。”便应允了。
黄锦大喜,心道:“装什么清高呢!终究还是答应了。”又想:“皇爷正崇仙道,这位主正投了皇爷的脾胃!先前虽辞了两回,但这第三回就答应了,节奏拿捏得刚刚好,可见这位是懂欲拒还迎的,往后或能专宠也未可知!”便多了两分客气逢迎。
高眉娘略作妆束,她怕嘉靖要行不轨之事,所以特意穿上道袍,希望能略表自己无俗世心之意,这才出来见黄锦。
黄锦看了却是心想:“好家伙!果然是知道怎么勾人的!”
行殿之内,嘉靖醉眼迷蒙,眼看一个绝色道姑在灯火光的摇曳中走进来,真是宛如仙子降临一般,心中大喜,便命看座,高眉娘眼观鼻、鼻观心,全无外视之意,不料嘉靖见她如此出尘反而越发上心,黄锦哪还需要什么明示暗示,早带人退下去了。
嘉靖这才问:“你我也算久别重逢,上回朕没认出你,让你受委屈了。”
高眉娘眼看空荡荡的行殿中只剩下皇帝与自己两人,心中也略有些慌乱,却还是沉住了气说:“民女冲撞至尊,的确是死罪。”
“别说什么民女了!”嘉靖挥手道:“你如今既已修道有成,往后就是朕的仙姑,朕要将你供奉在宫中,就如同你们卢祖师一样。”他说着,就撑起身子就要朝高眉娘走来。
高眉娘心中慌乱,她一直追着传说中卢眉娘的脚步在绣道中迈进,但眼前皇帝的供奉,怕是与唐朝皇帝对卢祖师的供奉不太一样!她不愿蒙污沾尘,但又怕做了激烈之事引起皇帝暴怒牵连了自己关心的人,因此此时心境颇乱,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幸而想起林叔夜通过林小云传来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来,便赶紧拿出来推托:“民女尚有二劫未完,不敢伴君,恐吾皇受我牵连。”
嘉靖怔了怔,停了脚步:“二劫?什么劫?”
“民女修道犯忌,十三年前,应了水劫,时至如今,已过一纪,近期当再有一劫。还望吾皇放民女于野,勿令劫运波及至尊,否则民女便是万死之罪。”
不料嘉靖却听了这话,反而酒意消解了两分,热切地问:“这一劫是何劫?”
“这……”高眉娘回想着林小云的传话,说道:“火劫。”
嘉靖咦了一声,忽然就想起日间陶仲文所说的话来,感觉冥冥之中似乎对上了,忙问道:“遭了火劫会如何?”
“火劫……”高眉娘见皇帝竟正儿八经跟自己谈论起这些鬼神传说,更是无语,只好将林小云传的那些胡说八道来搪塞:“蒙受火劫,渡得过自然浴火重生,所以我才会将我所在绣庄命名为凰浦。若渡不过,那便是香消玉殒,从此消弭于人间。”
“那火劫之后呢?又是什么劫?”
“雷劫,不过那至少是渡过火劫后再经十二年,就非民女此时所能知了。”
嘉靖听得心晃神摇,又一阵酒气上涌:“你果然是得道了!你果然是得道了!纵是小道,也是道啊!”踉跄几步欺到高眉娘身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道:“朕要与你双修,朕以倾国之力供养你,你则辅朕修行以登仙道,如何?”
高眉娘被他抓住了手,一时大惊骇,正不知该如何应对时,外头忽然噼里啪啦的出了诡异响声。
“什么东西?”嘉靖一环顾,却见窗户之外竟是通明起来!
最近这一带气候颇为干燥,行殿之中又多苇席、毡帐、木制家具,因不知从哪里冒出了火花,那火来势古怪而凶猛,没多时便吞噬了行殿四周!
等到嘉靖发现,外头火已成势!
嘉靖大惊失色:“火劫!真有火劫!”惊吓之中,竟放开了高眉娘。
高眉娘也赶紧退开了两步,举目向外,那火来得好快,快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外头竟然已经变成一片火海!
惊醒的侍从、太监、宫女这才惊呼、高叫、奔走,嘉靖因要见高眉娘故,所以今晚行踪不泄于人,外头的当值锦衣卫不知皇帝在哪座行殿,混乱中竟冲向另外一座行殿,黄锦也在混乱中不知何处去。
嘉靖急叫:“朕在这里!快救驾!快救驾!”
但猛火之中,无数人挣扎着,翻滚着,哀嚎着,这时都只顾着自己求生,嘉靖的叫声混在无数惊呼怒号中,又有谁听得见?
卫辉城中一处旧屋里,陈子峰望着看着远处已经冒出来的大火,哈哈一笑,便拿起身边一杯酒来,仰头喝下,见陈子峰喝下了酒,他身边盯着的人才走了。
见他一走,陈子峰马上拿出一颗丹药塞入口中!
然后他也不着急,躺在躺椅上望着那火光,呢喃着:“秀秀,秀秀!你终究还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把心都给你了,你却到死都不把心给我!”
忽然有脚步声响起,陈子峰急忙躺倒,作濒死状。
一个少女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匍匐在了陈子峰身上,低声叫道:“达达……”
陈子峰大惊,抓住了她的手,低声道:“雪儿?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远走高飞的吗?”
姚凌雪揽住了他的脖子:“我不走,我陪着你。我是你从烂泥地里捞出来的,是你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尊贵,什么是任性,什么是为所欲为……
“我只是一个边荒苗女,你却把我养得无法无天。在遇到你之前,我没过过一点好日子,在遇到你之后,我就再不曾受过一点委屈。我知你今天必要遭大难,不然不会安排我远走,还送了我那么多金银珠宝……
“但我不走!我陪着你!”
陈子峰听得怔了:“你……你知道我有难,还愿意陪我死?”
姚凌雪将脸贴在陈子峰的胸膛上,轻轻嗯了一声。
“为什么?为什么!”
他在湘江边偶遇了这个女孩,在她身上看到了高眉娘的影子,因此教她高深绣道,给予了极好的供养,又对她无比放任,几乎是她要什么就给什么,就算闯了什么祸也出手给她摆平——这些年除了传授她刺绣之外并不要求她什么,甚至都没让人教她什么道德教条,只是任她疯长,然后远远看着她。
姚凌雪于他只是一个寄托,甚至只是个玩物!
“不为什么啊!”姚凌雪低低道:“这辈子从没人待我这么好过,你待我这么好,却从没索要过我什么。我知道你心里有人,但我不介意。”
这竟是一段单向的爱,与自己对高秀秀不正一样么?
陈子峰只觉得脑子里嗡嗡连响!
他勠力追求的,终身都得不到。
他未有所求的,此刻却躺在了怀中。
忽然外头有脚步声响起,陈子峰一惊:“有人看见你进来?”
“嗯。”
陈子峰一锤脑袋,又问:“有打过照面没?”
“没有。”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陈子峰忽然嗷嗷乱叫,仿佛死前挣扎一般,跟着一挥手打破了一个泥葫芦,摔在了门口,门口登时烧起了一面火幕来!
火幕隔绝了内外,陈子峰拉着姚凌雪走到内屋,拉起地下一个暗门,里头有一口很窄的棺材,棺材里躺着个死人。
陈子峰将死人拉出来,犹豫了一下,终于将姚凌雪推进去,忽然掐紧了她的脖子。姚凌雪瞪大了眼珠子,应激性地要挣扎,但马上目光就柔和了起来,手也停止挣扎,陈子峰就知道,她真的愿意为自己死,真的是将性命交给了自己。姚凌雪任由陈子峰掐得她呼吸不畅,终于晕厥过去,陈子峰却就放了手,长叹了一声,看着外头的火势,忽然狂笑了起来,笑得又猖狂又凄惨。
狂笑声中,他在棺材中摸出一瓶药酒给姚凌雪灌了进去,跟着将她推进棺材中去,盖上了棺材盖子,这口棺材极其狭小,仅容一人,但有通风管通曲折向外,盖死之后也不会令人窒息。
陈子峰料理好内屋的一切,拖着死人回到外头时,屋子已经烧得炙体生疼!
陈子峰又笑了,只觉得这个世界太过荒诞,自己的人生更加荒诞!
所求非所得,所得非所求。
明明算尽一切,到了最后却为一个“玩物”而放弃了最后的生路。
他重新斟了一杯毒酒,看着行宫的方向一饮而尽。
“秀秀,我们下面见吧!”
行宫那边,火势已经大到彻底失控,烟燎火绕中,嘉靖也失去了身影。
混乱的人群和缭绕的烟火彻底让人失去了方向,高眉娘在无数人慌乱求生、如鼠乱窜中也是不知往哪里去。
“罢了,罢了!”她摇了摇身子,低声道:“这样的结局,也是挺好。”
正要放弃逃跑,守心打坐以迎最后的解脱时,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手,高眉娘愣了愣,一回头就看见了道士打扮的林叔夜。
“你!你怎么在这里!”
林叔夜没有解释,只是笑了笑:“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