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臣武将都已退去,大太监黄锦捧了一碗甜汤想上前伺候,嘉靖这时却哪里还有心吃食,见是黄锦,一个眼神,黄锦忙将旁边其他伺候的人都屏退了。
“黄锦,当年的事,别人不知,你是知道的!”
黄锦是从藩邸一路跟来的,十三年前嘉靖在蚕池偶遇那个绣娘时,也确实是他在旁边伺候的,刚才满屋子的大臣权宦,也只有他一个人从朱高两人的对话中隐约记起了此事,但因事涉荒诞,一时竟也不敢应答。
“你说,她是不是她!”
黄锦额头都沁出了些许冷汗来,低声道:“皇爷,当时你奔到桑树边……”
他顿了顿,没有说出少年天子愤怒中踢树这种不雅旧事来。
“惊出了那个绣娘,但你随即令奴婢莫近前,奴婢当时也只是远远望着,身段倒还记得,容貌却是难辨啊。”
被黄锦一提,又一些细节在脑海深处浮现。
那时他与蒋太后入京虽有数年,但宫中朝中都还处处都受逼制,明处他能用廷杖将大臣打个血肉模糊,到了暗处文臣们又有大把的阴招堵得他上下不得,朝堂上他可以将杨廷和罢官,将杨慎流放八千里永不叙用,一到外头那些文人就敢将受过廷杖的人当成青史名流捧到天上去!
他必须一个个地斗倒他们,必须每件事都控制在手中,哪怕只要露出一点破绽,也会被宫里宫外那些人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皇帝的权力一旦被架空,那就与傀儡何异?甚至会像堂兄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那一天他表面只是愤怒,其实内心还掩盖着不安与焦虑,无意识地跑到太液池边,刚好惊动了一个极美貌的绣娘,因她言语颇有见地,一时竟说上了话。
那个绣娘敢入宫斗绣,自然是懂得龙袍服饰的,因此也认出他是皇帝,即便如此竟也还敢跟他侃侃而谈!
记忆到了这里,嘉靖猛地脱口道:“是她!的确是她!”
黄锦小心翼翼地问:“皇爷想起什么了?”
嘉靖便想起那个绣娘知道自己是皇帝,在短暂的惶恐过后,注意力又转到刺绣的事情上去了——似乎在她那里天底下再大的事情也没有刺绣大,所以把话说开之后,便能一时忘了世俗约束用超脱甚至平等的姿态与皇帝聊天,这样的女子,嘉靖一生中再未见过第二个!
而刚才的那个绣娘,不管是说话的语气,还是看人时的眼神,都与记忆中的那个绣娘逐渐重合——
“没错,是她!是她!容貌或许能假,但这样的气度,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
那时候嘉靖年纪还小,城府还没有如今这么深。与一个气质独特的美丽少女邂逅,听她讲些刺绣的事情,心情竟渐渐平复。
“你知道不?我们粤绣的祖师爷卢眉娘,能在一掌之上,绣出三岛十洲!怎么绣的针法,我倒有了点思路,但丝线的细幼有其极限,一掌之中绣出三岛十洲,我怎么也想不通她怎么绣的,难道她用了仙法不成?”
“仙法?这世界上真有仙法?”少年嘉靖对神仙说从小就有兴趣,虽然老师们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仍消不掉他内心的渴望。
“不知道啊,但祖师爷卢眉娘是唐朝的人,唐朝的皇帝称之为‘神姑’,听说她后来还得道成仙了,不过这些都只是传说。”
“可是呢,要在一掌之上绣出三岛十洲,除了修道成仙我再想不出别的办法了,难道我也得去学道法,修成了仙术,然后才能绣出来不成?”
嘉靖长长啊了一声,头后仰搁在罗汉床床沿:“学道法……修仙术……三岛十洲!难道……她真的修成了?不然如何能起死回生,而且十三年间,容颜依旧!”
黄锦站在一旁,哪里敢吱一声。
嘉靖当年对那个美貌绣娘其实是有些想法的,只是后来听说其卷入了乱党之事,心中虽甚惋惜,但他是权力欲极重的人,女人在他心目中位置靠的比较后,过了几年就淡忘了。
但是修仙得道……
前些年也就算了,最近却越来越热衷起来,尤其是蒋太后去世对他影响极大,现如今权力虽仍是绝不放手的,但有时候求道修仙之心甚至还要压上一头!
“传陶仲文!”
陶仲文就是此次随驾南巡的道士首领,曾以符水噀剑绝宫中妖,又曾为太子祷祝而却病,所以颇受嘉靖宠信。
“叫他去看看她,我要知她究竟是人,是鬼,是妖……还是仙!”
从嘉靖行宫中出来后,高眉娘便被隔绝了,因为皇帝的反应古怪,所以没人敢动她,却也没人敢放她走,因此把她送进了一辆大马车中,又派锦衣卫重重看守。
直到陶仲文来了一趟后,看守才松了几分。随后给她换了一辆马车,却已是随行妃子的备用马车,装饰华美,设施俱全。于是周围的人便猜这个绣娘的未来多半是福非祸。
行宫之中,嘉靖回想着刚才陶仲文的应答。
“身上无阴气,光下有影,非鬼也。”
“眸子清正,无邪气,非妖也。”
“言行有忘尘之意,口谈三清无忌,邪祟万万不能也,确是有道之人。”
当时嘉靖就问:“那她是仙?”
“贫道未能确证!但其精气神俱专注于针绣之间,依典籍记载,这一类人物多半会由小道而入道。如鲁班以匠成,吴道子以画成,宁封子以陶成,粤绣之祖师卢眉娘则以绣成。贫道与其坐论,其将刺绣与道法浑为一体,确实是自成一家之法。”
陶仲文是个道士,从高眉娘的言谈中听出其心是正非邪,又是道门一脉,与自己又没有利益冲突,因此便谨慎地为她说了两句好话。
虽然他说高眉娘修的不算“大道”——但小道也是道啊。这种青春不失、容颜不老的事,嘉靖就没见过!
这半日之间,他已让严嵩找到了有关卢眉娘的事迹,这时再听了陶仲文的应答,便已有了主张,对黄锦道:“唐朝能有神姑,我大明自然也能有。便依前唐之例,令其止于宫中。若她真个有道,就算是小道,亦可辅朕修行。”
“昏君!昏君!”——暗夜,密处,传出了两个人的秘议。
“他确实要失控了。”
“岂是现在才失控?从大礼议开始,就知道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只是前些年来委张孚敬为相,也总算是励精图治,但最近你看他干的都是些什么事!崇道远儒之征已开,滥兴土木、迷信道士,听说在宫中还以处子经血为药炼丹,还勒令那些十三四岁的宫女经期不得进食,只吃桑叶露水,号称为保其身接近,其暴戾荒唐如此,宋徽宗殷鉴在前,不可不绝之。”
“你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