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皇爷,说是佚名。”
“竟是佚名!这般大才,可惜了。”
车内静了一会,才听嘉靖道:“东坡《赤壁怀古》自然是千古绝唱,但新词总比旧词动人。晚膳之后,令绣师见驾吧。让严嵩,还有皇后说的那个懂绣的女子都来。嗯,夏言既然也掺和了,让他也来吧。”
秦德威当下将嘉靖的口谕传了下去,辜三妹等喜出望外,林叔夜与高眉娘则半喜半忧,林叔夜先来见霍绾儿探口风,霍绾儿道:“听秦少监说,皇爷似乎心情不错,或许无人知道这词的来历,希望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晚间,众人守在屋外,等到传旨入内,两个庄主跪在一边,两个绣娘跪在另一边。
嘉靖坐在上头的罗汉床上,夏言坐在旁边圆凳上,严嵩却笑吟吟地站在旁边,帮嘉靖托着绣品,此外还有七八个文臣武将,林叔夜等自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嘉靖帝看了一会,传示:“这斗绣是太后遗愿,如今呈上来这两幅都是好绣,众卿家都看看吧,看看那幅好。”
众臣传阅了一遍,无不称赞,也没人说个高低。
传到夏言手里头时,他才道:“广东这幅更好。词是好词,绣是好绣。”
沈女红听了心中欣慰:“果然不愧是群臣之首,魄力眼光都是不同的。”
嘉靖再问严嵩:“这是你礼部出的题,你说说。”
严嵩慌忙道:“只是命礼部出题,并未说让礼部作评判,臣不敢妄断。”
“一幅刺绣,这么紧张做什么,有什么说什么。”
严嵩这才说:“绣都差不多,但老臣还是觉得《念奴娇》更好,这首《临江仙》,念着有些别扭,也不知为何。”
“哪里别扭了?”夏言冷笑:“虽是江湖之语,但雅量高致,亦是绝妙好词!”
忽然一个文臣出列道:“臣万死请奏,这幅《临江仙》乃是污物,不当呈于御览!献绣的奸民无状,合该杖杀!”
跪在下面的林叔夜高眉娘,侍立在一旁的霍绾儿,三人同时大吃一惊,沈女红跪在那里也是半惊讶半糊涂,心想好好的品评刺绣,怎么忽然喊打喊杀?
嘉靖皱眉,夏言脸色一黑,严嵩慌忙喝道:“好好的在论刺绣,说什么奸邪、污物?”
“臣方才看时,一时未敢确定,但细细思索,这阙《临江仙》的确是奸邪所作!”
嘉靖皱眉问道:“哪个奸邪?”
“杨慎。”
嘉靖勃然色变:“谁?”
“罪民杨慎近作!”
嘉靖猛地将那幅《临江仙》抽了过来,将词上下打量,怒道:“确否?”
“千真万确,臣不敢欺君。”
“这这这……”严嵩慌忙请罪:“臣不知此为奸邪之词,呈于驾前有污圣视,臣有罪。”
皇帝大臣几个说话时,跪在下面的几人全都吓住了,沈女红全无准备,最是惊懵,林叔夜与高眉娘对视一眼,心里均想:“事情还是发了。”
霍绾儿最为敏感,心道:“这节奏不对啊!怎么像是有预谋的。”
她忽然想起:“夏言只是夸奖,那字却是严嵩的啊,他怎么脱身的……啊!严嵩要求刺绣完要将字取回——他知道!他早就知道那是杨慎的词!”几个事情一串,猛地就全明白了!
“可是他这么做为的是什么?为了要将夏言翻下台?这不可能啊!”
偷眼看去,只见夏言跪下叩首:“臣不识奸邪词作,臣有罪。”
嘉靖哼了一声,没说什么,可也没让平身,内阁大臣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夸奖了两句贬谪大臣的作品,的确不算什么罪过,但嘉靖看夏言的脸却仍然是黑的。
霍绾儿忽然就明白了!
严嵩做这个小动作,不为别的,就只是要在嘉靖心中植入对夏言的一点厌恶——嘉靖极厌杨慎,夏言竟欣赏杨慎的词,不管他知情还是不知情,嘉靖都可能会将对杨慎的厌恶传导到夏言身上去,这便是厌屋及乌!
做了这么大一场戏,就为了在皇帝心里植入这一点厌恶!
至于因此被卷进旋涡的林叔夜、高眉娘,他们的死活却半点不在君相的考虑范围!
“甚至就是我,也要被牵连了!”霍绾儿心中惊惕:“我拿着凰浦的股子,竟是招祸的根源了!”
林叔夜眼看皇帝如此暴怒,后果难以预料,心中一阵悲凉:“事情要真不可收拾,我陪姑姑死了也就死了,只是我娘却怎么好?”
高眉娘也是心中悲苦:“这些祸都是我惹出来的,却叫别人受我牵连!眼下只有我出头来,把所有事都揽身上!”当下低声对林叔夜道:“好好留着性命,回去侍奉你娘。”
“啊?”
林叔夜正惊讶高眉娘为什么忽然说这种话,嘉靖哼了一声,似乎就要开口。
霍绾儿心道:“天子若开了口,那就什么祸事都可能发生了!这可怎么办!”
噗的一声,《临江仙》被嘉靖像扔垃圾一样扔到地面。
跪在地上的林叔夜一阵心疼,高眉娘看到这场景,脑子里却是铮的一声,似乎有一根弦断了一般!
看着地上揉成一团的《临江仙》,她的人忽然陷入无意识,就这么爬了过去,屋子里好几个人同时喝道:“大胆!”“退下!”她却仿佛根本没听见,幸好《临江仙》离她也没两步,周围人还没来得及作更加激烈的反应,高眉娘已经心疼地将绣抓在了手里,抱在了怀中,就像抱着婴儿一般。
直到这时,她的精神才恢复了正常,环顾了周围,见众人的神情有惊讶的,有骇然的,有不解的,有怜恐的,有警惕的,嘉靖掷绣的时候已经背过身去,这时只是微微侧头,没有转身。
高眉娘便知此时更无回旋余地,重重地看了一眼林叔夜,林叔夜便知她是什么意思,只是自己如何能抛下她独活?高眉娘又看了霍绾儿一眼,霍绾儿微微一怔。
这时夏言已经道:“将这个绣娘拖下去。”
锦衣卫要行动时,当下高眉娘更不犹豫,跪前一步说道:“词是妾身绣的,与别人无关。”
在场文武大臣一时都惊住了,都想不到一个绣娘竟敢在龙颜盛怒之下敢有这般言行。
嘉靖也不转身:“谁指使的你!”
在他看来,此事岂是一个小小绣娘能轻易介入的?背后定然有人指使作祟!
高眉娘轻轻一笑,说:“我与杨升庵相识十年有余了,一来同受颠沛流离之苦,二来他觉得我的绣好,我觉得他的词工,竟是同病相怜。所以哪有什么指使,不过是恰好见他的词符合这个题目,一时技痒便绣了上去,并无其他缘由。”
严嵩等人心中都咦了一声,原本还以为她是受了刺激一时疯癫,可不料她竟能在万乘之尊面前,顶着生死压力侃侃而谈。杨慎虽被贬为庶民,但在夏言严嵩等人心目中那仍是与他们同个阶层的人物,这个小小绣娘何德何能与他论交?但听她的言语还不像是假的。
先前禀奏的那个文臣就冷笑道:“扯什么谎!杨慎虽是罪臣,也不是你区区一个绣娘能结交的。”
高眉娘便将那几张草纸摸了出来:“他作此词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他见我喜欢,便将词稿赠予我了。”
旁边太监接过要呈嘉靖,嘉靖不接,那小太监察言观色,便递给严嵩,严嵩看了一眼道:“的确是杨慎的字。”
那个文臣又喝道:“掏出几张草纸,也未必就真的认识杨慎,谁知你从哪里得来?”
高眉娘淡淡道:“妾身虽是蒲柳之质,却也颇有些经历。便是陛下我也认识十二三年了,再认识个杨慎又有何奇?就连杨慎这个名字,我还是从陛下口中知道的。”
屋内同时响起四五个声音:“大胆!”“胡说!”
高眉娘一直半低着头跪着,从站着的这些人看去便被刘海遮住了半边脸,这时昂起头来,说道:“陛下,你真不记得妾身了么?”
嘉靖闻言也是有些奇怪,这才转身看去,见跪在地上的少女虽甚见憔悴,却仍是人间罕见的绝色,而且的确有几分脸熟,却又不记得是谁,只是这般容颜自己若见过怎么会轻易忘记?
又想起她说十三年前见过自己,十三年前她是七八岁还是五六岁?
高眉娘道:“十三年前,妾身与陛下偶遇于蚕池桑树之下,当时陛下正怒斥杨慎为乱臣贼子,杨慎之名,妾身其实还是从陛下口中得知的啊。”
被他这么一提,一桩尘封已久的记忆猛地就明晰了起来!
那时他登基未久,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日在朝堂上为群臣所逼,恼怒之下不觉走到太液池边,偶遇了一个正在一棵桑树下琢磨着什么的绣娘……
他惊疑之下再望过去,只见眼前这个女人,不就是当年那个女子么?
可如果她是当年那人,那现在年龄也该与自己差不多才对啊,怎么可能还是这个样子!
嘉靖猜疑心素重,惊疑随即转为盛怒:“你是谁,竟敢假冒于她!”
高眉娘此时已经豁出去了,微微一笑说:“三岛十洲之绣,妾身与陛下提起过,当年还没能绣出来,年前却已献上,不知陛下收到没。”
嘉靖帝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头透到了脚,先是一惊:“她真是她?可她不是死了吗?而且十三年过去容颜不减,她究竟是妖是鬼?”随即想起另外一事,又是一惊:“不对!她是有学道的!难道……难道她竟得道了!”
一时之间,整个人精神恍惚了起来,身子摇摇欲倒。
旁边文武大臣原本见皇上真的认识这个女子便都不敢插嘴,这时见皇帝状态有异,近侍太监无不惊恐,夏言喝道:“护着陛下,将妖女拿下!”
锦衣卫要动手时,嘉靖急喝:“不许动她!”
记忆深处的细节变得越来越明晰,再看几眼,几乎已能确定眼前人的确就是当年人——至少脸是一样的,只是这怎么能够呢?他扶着罗汉床,挥手道:“你们都先推下,朕……要静一静。”
大太监黄锦问:“皇爷,这个女子……”
“不要动她!暂时……不要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