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不提平儿和王熙凤的恩怨情仇,单说展老爷,冷眼旁观着贾雨村那边的安排。
坦白来说,若真是普通劫匪,想要在顺天府的天罗地网之下逃脱,简直难如登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问题在于,这次的绑匪,是个挂逼。
“琏二爷,你尽管放心,这么大的箱子,这许多银子,就算是分批带走,那也不是简单三五个人就能做到的,定然是团伙行动,绝对逃不脱伏兵的眼线。”
“顺天府就算是未必能够立即把琏二奶奶救回来,也绝对不会让银子失陷的。”
贾雨村胸有成竹地安慰着贾琏,让这位琏二爷终于放心了许多。
这计划安排全程都没有瞒着他,怎么想都不会出问题。
等一切准备就绪之后,贾雨村一挥手,下令出发,一辆大车就装着千斤重的银子往城外去了。
江代荣则带着三班衙役,以及从京营里面借用的人手,分批次在不同路段进行埋伏,只等着贼人自投罗网。
展老爷隐去身形,便坐在那运银子的马车上面,跟着队伍晃晃悠悠地到了目标地点,看着他们把银箱子卸下来,放在指定的树林里面。
目送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展老爷便笑嘻嘻地过去,将那些银子幻化成轻飘飘的锡纸锭,然后往袖中一笼,带着便走了。
他来去都隐去了身形,千斤重量又没了,便是脚印都留不下一个,外面盯梢的人半点都没察觉,还傻乎乎地在那里等着贼人来取银子。
一直等到太阳落山了,江代荣以为贼人不会来了,便让人进入林中查看,才知道,银子都已经丢了!
这下子就麻烦了!
那上万两银子对于荣国府来说,虽然不是太大的数目,但也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拿出来败家的东西。
之前贾雨村信心满满,拍着胸脯保证这银子绝对丢不了,贼人只要敢来就一定能抓到,结果现在人没抓到,钱却没了,这该怎么交差啊?
果然,消息传回去之后,贾琏就先炸了。
王夫人不肯从府里掏钱,这一万两银子都是贾琏用的自家体己,现在就这么一下子,贾琏就差不多要破产了。
“啪!”
贾琏怒气冲冲地把茶杯往地上一摔,对着贾雨村便爆吼道:
“你之前如何向我保证的?”
“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贾雨村苦着张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冥思苦想,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那银子是怎么被人给运走的!
那林子周边至少有数百人远远地盯着,不说插翅难飞吧,至少不可能毫无声息便把银子给丢了。
江代荣去现场勘查过了,林中没有地道,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藏银子。
现在顺天府的衙役就差把林子给翻过来了,也没找到银子的下落。
在周边府县抓人的事情倒是很顺利,名单上大半的人都被捉了,但贾雨村自己心中清楚,这些被捉的人都只能当做替罪羊备选,不可能是绑架案的真凶,只有那些已经早就逃掉了的,才有可能是绑匪。
好不容易想要真办个案子,结果就给弄成了一锅夹生饭,果然,认真办案就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还是得用官场手段应付才对啊!
贾雨村心中暗叹一声之后,便抛弃了认真抓贼的想法,开口对贾琏道:
“琏二爷,只怕这案子是内外勾结啊!”
“什么意思?”
贾雨村便胡扯道:
“您想啊,这绑匪是琏二奶奶的仇人不假,可琏二奶奶当日想去天齐庙,那是临时起意,可这绑匪却是早就在那路上等着了。”
“这定然是有府内的人给那绑匪通风报信,否则城外道路十几条,谁知道琏二奶奶走哪条路?”
“再看今天的事情,咱们这计划琏二爷也是知道的,不说天衣无缝吧,也不是普通贼寇能够逃得掉的,可最终那些贼人的影子都没看见,银子就丢了。”
“我估摸着,这外围盯梢的人,肯定有人被收买了,跟贼人是一伙儿的!”
“嘶……”贾琏倒吸了一口凉气,越想越有道理,“那依你之见,该怎么办?”
“咱得把这内鬼给抓出来,否则不管咱们怎么做,贼人都会有所防备。”
“唔……此言有理,那该怎么查呢?”
贾雨村便暗示道:
“近来府上,可有什么特殊的变故吗,可曾与人发生过冲突?”
贾琏低头一琢磨,“那应该就是之前的金砂掉包事件了,别的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啊……你的意思是,那些府上被责罚的人怀恨在心,所以和外贼沟通,以为报复?”
谁知贾雨村却摇头道:
“这些下人或许牵涉其中,但只凭他们的身份,或许能够给绑匪通风报信,但是想要收买衙役或军丁,让他们网开一面,坐视银子被人取走,却不是普通下人能做到的事情,其背后必定还有身份更高的主使。”
“身份更高?”贾琏一愣,不知道会是什么人干的。
贾雨村便又分析道:
“这人得经常走南闯北,这样才能和这些江湖中人有瓜葛,才能与他们联系上。”
这话暗示的已经很明确了,贾琏顿时便是心头一惊,“你指的是……薛二老爷?”
贾雨村捋了捋胡子,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道:
“听闻薛家和府上因为金砂掉包案的事情不睦,最后被迫搬离了出去,想来那薛老爷定然心中不忿的很。”
“再者说来,这贼人要的赎金不多不少,恰好是黄金万两,正好是薛家丢失的金砂数目。”
“想来那薛老爷是想通过这种手段,从贾府里面把损失给弥补回来。”
“他在府中居住许久,对府上人都很熟悉,当然知道该拉拢哪些人,而且他也有钱有能力,来拉拢那做事的衙役、军丁,让他们对某些行径视而不见。”
被贾雨村这么一说,贾琏都有些信了,当即大怒站起,猛地一拍桌子骂道:
“好胆!”
“我家从来不曾亏欠于他,他怎敢如此?”
贾雨村便煽风点火道:
“你们是这般看的,但只怕那薛二老爷却不这般认为。”
“他多半是以为,这金砂掉包案,便是你贾府的人做的,只坑了他的金子。”
贾琏便怒不可遏叫道:
“那分明是他自家的内鬼做的,怎么能怪到我们头上?”
眼见贾琏入彀,贾雨村便试探道:
“我有心将他拿下审问,又担心薛家在朝中有故旧好友来找麻烦……”
贾琏如今心疼自家银子,又惦记自家婆娘,脑子早就乱掉了,当即便接口道:
“你只管秉公执法,我看谁敢从中作梗!”
得了这话之后,贾雨村生怕他又反悔,当即便起身告辞,回到衙门之后,立即二话不说发下签令,让人去薛二老爷家中抓人。
等衙役们接令出去之后,贾雨村立即回了书房,开始草拟奏章,向上汇报,力求把这案子定性成“私仇”,以安众官之心。
只有朝廷里面的大佬们都不担心这事了,不关注这里了,他才敢放开手脚,寻找替罪羊。
他这边仔细字斟句酌,考虑该怎么编织故事,才能让朝中人们相信,那边薛家就倒了大霉了。
从贾府离开之后,薛二老爷痛定思痛,开始放弃了那不切实际的美梦,准备老老实实地继续着手皇商之事。
他知道自家这皇商是个大坑,隐患多多,不想亲身入局,但又舍不得皇商带来的好处,所以便另打起如意算盘来。
本来薛二老爷就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这些时日里面,他早就把京城内的各家皇商底子都摸了个七七八八。
薛家的皇商,他不打算接了,但别人家的皇商资格,他却惦记起来了。
他选中了一家目标,姓夏,乃是做得桂花生意,也是户部挂名的皇商世家,家境巨富无比,在城外拥有几十顷地专门种植桂花,专为皇家提供桂花,并且为宫中供奉陈设盆景,还管理着长安城内外的桂花局,有“桂花夏家”之称。
最重要的是,这夏家没有子嗣,只剩下一个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只识得几个字。
而夏家的老爷早已病故,又无同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皆百依百随。
换句话说,只需要娶了这夏家,不单能够得到皇商的身份,夏家那万贯家资,也都会跟着一并成了薛家的囊中之物。
纵使夏家族中还有不少亲眷,但关系疏远,很多事情不便插手,凭薛家的手段,用个十年八年,便能轻易将夏家给掏空了。
于是薛二老爷便带着薛蝌经常前往那夏家走动,态度非常明显。
薛蝌本身也是一表人才,又颇有情趣,只把那走马章台的手段使将出来,普通女子哪里能够逃脱的了?
那夏家的小姐,芳名叫做金桂的,没多少时日便被他撩得芳心可可,就差谈婚论嫁了。
到了这一步,剩下的事情便由不得夏家主母了。
虽然夏夫人也多少知道这薛家心怀不轨,但耐不住自家女儿早就心生外向了,整日里在家中作妖弄鬼,非薛蝌不嫁。
无可奈何之下,夏夫人只好应了薛家的求亲,为二人定下了婚约,只待良辰吉日成亲。
谁知道这喜事还没等到来,横祸便从天而降了。
薛二老爷父子及许多家中管事被衙门一股脑都打包抓走了,家中就只剩下宝琴一个人主事。
她一个女子,对京中人事不熟悉,也不方便东奔西走,便只好让人给夏家送了消息,想着让夏家动用一下京中的人脉,把人给营救出来。
夏夫人得到消息之后,便急忙让管事去找相熟的官员走动关系,设法捞人。
可那贾雨村心狠手辣,为了自家的官帽子,在抓来人之后,立刻便开始罗织罪名了。
他也知道薛家父子不好动刑,就让人对那些薛家的管事下人们严刑拷打。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不过一晚上的时间,便有几个熬不住刑的,被屈打成招,让招什么便招什么。
于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便被编造了出来。
薛家在荣国府损失大量黄金,资金链断裂,于是对荣国府怀恨在心,暗中勾结贼人,绑架了荣国府少奶奶,用来勒索金银来弥补亏空。
甚至贾雨村还让人在薛家起出了贾府之前用来缴纳赎金的一万两脏银,反正这银子都长一个模样,往箱子里一装,谁也分辨不出来这银子究竟是姓贾还是姓薛。
人证物证俱在,证据确凿,除了贼人那边断了联系,无法解救人质之外,其他一切事情都非常完美,相当于此案已经告破。
这个时代,破案就是这么容易,讲究的就是命案必破、大案快破,突出的就是明镜高悬、法网恢恢。
案子破了,罪犯自然就不能放出来,王子犯法要与庶民同罪嘛!
但夏家也不是普通人家,用了许多人情之后,终于说动贾知府手下留情,放出风声来,只要那薛二老爷坦白从宽,如实交代罪行,若是他儿子不曾涉案,那便可以将薛蝌放出去了。
中间人把消息传回去后,夏金桂二话不说,便让人给薛宝琴带话,让她去劝说薛二老爷,赶紧招了,把薛蝌给救出来。
她只在乎自家的未婚夫婿薛蝌,至于什么公爹之流的,死不死的关她屁事啊!
但宝琴不能不在乎啊!
那可是她亲爹!
虽然这个亲爹非常市侩,总把自己这个女儿当做获取利益的筹码,选择夫婿的时候,也从来没在乎过女儿的幸福,但宝琴却不能不救他!
宝琴很清楚,一个女人未来如何,是会受到娘家势力极大影响的。
薛家好,她自然在婆家也会受到重视,反之必定是被冷落。
若是现在她家这一支落寞了,凭她对那些叔伯们的了解,必定雪中送炭的百中无一,落井下石的比比皆是。
到时候她别说嫁个好夫婿了,就算是想要给人做妾,多半都是些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
可现在这种情况,她能怎么办呢?
虽然她非常确信,自家从来没做过这些事情,但如今人证物证俱全,谁会信呢?
宝琴急匆匆地赶往贾府,想要把事情解释清楚,可到了大门口,便被门子给拦住了。
“诶呦,这不是薛姑娘嘛!”
“您这是回来踩点儿来了?”
那周边众人听了,顿时便哄堂大笑起来,目光在宝琴身上贼眉鼠眼的打转,一点都没有以前那种恭敬谄媚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