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辘辘的走了十里,一路颠簸。筠娘子吩咐秀棠开了半扇厢门,晚秋的风里初初有冬的冷意,拂之心凉。
是筠娘子主动请缨来送江氏去净业庵。
不过一夜之间,江氏白了双鬓两眼浑浊。宋老爷担心江氏对筠娘子不利,筠娘子铁了心宽慰道:“母亲发疯,哪有子女都不送上一程的道理?平哥儿不在家,女儿该走这一遭。”一路上,秀棠和秀娇捆了江氏,面目凶悍的警惕着。
反反复复都是何三爷那句意有所指的话:“不知筠娘可听闻净业庵里尼姑失踪一事?”
黄墙黑瓦的巍峨庙宇,森然大树在前面遮蔽天日,两个穿着青灰色素衣的姑子在扫地,风刮起,尘土卷着落叶。料想往后的大半生就要在此度过,江氏两眼呆滞往下一瘫。
慧贤师太年近五十,面窄颧高,脸蜡黄额头高凸,见筠娘子行礼也只是自顾自的掐着佛串。筠娘子恭敬道:“劳烦师太,我母亲被寿安堂的大夫诊出疯症,还请师太给我母亲找一处安静的院子。我母亲在家时养尊处优,怕是一时适应不了,也请姑子们扶持些许。这里有米粮菜蔬,还有一些香油钱。”筠娘子想了想,还是补充道,“我宋家会定期来人,若是庵里有短缺之处,师太尽管差人来。”
慧贤师太收了香油钱,随手掂了掂,吩咐一个叫明法的姑子领她们去院子,便施施然的走了。明法三十左右,两颊脸皮下垂,脖子上的皮也是一褶一褶的,贼目转动,讨好道:“筠娘好生的孝顺!这话也只能跟孝顺人说,庵里可不比寺庙,就师太也不是个诚心信佛的!没了出家人的慈悲为怀,又是个没人问津的地儿,那些个腌臜事可不比宅子里少!师太收了钱可就不管事了,今晚指不准你母亲的一份伙食都被人抢了去……你也是遇上我了……”
筠娘子吩咐秀棠掏了一把铜板,塞到明法的手中:“母亲新来乍到,只要你帮扶的好,日后少不得你的。”明法眼一亮。明法有了钱,整个人都活泛起来,主动收拾起屋子来。
筠娘子让秀棠秀娇下去服侍江氏沐浴换衣,与正在打被子的明法闲话道:“方圆百里就这么一座净业庵,来前我还琢磨母亲轮不上一个清净的院子呢,可我瞧来瞧去,倒没瞧见多少姑子,都是在做功课么?”
“哪能呢,做姑子的,多是长的丑嫁不掉的,四肢不齐整的,毁了名声的,如今这年头娶妻多看嫁资,没嫁妆的就直接送过来,多轻省!”明法撇撇嘴,“你以为念佛就不要吃饭呀,师太还克扣,厨房里要打点,多少姑子没日没夜的做绣活,也只够吃个半饱……”
悲凉难抑,她若不是挣得父亲的青眼,不为妾,便是做姑子……筠娘子打断明法道:“这些姑子们也够懒的了,路上的草都长一截了,也没人清理下。”
“筠娘是闺中娘子,这个事你怕是不晓得……”明法贼兮兮的附耳低声道,“庵里一夜失踪了四十多个,都是小娘子!提刑公事都过来几趟了……她们人心惶惶她们的,我才不怕哩,我一个老婆子别人抢我作甚?”
“呀?还有这等事?”筠娘子捂嘴,“这年头居然有抢姑子的,真是奇了!”
明法眼睛眯成缝:“这事可不是第一桩了,提刑公事从禹州一路赶过来,明察暗访卯足了劲!话说提刑公事还问过我话哩……”
筠娘子眼前一晃闪过穿着戏袍的何三爷,还有那个黑洞洞的格外干净的矿坑,那股突如其来的脂粉味……真的是何三爷身上的味吗?
筠娘子站了起身,走到窗前,乌云飘过来,是落雨之兆。筠娘子心里苦水翻涌。
她屡次走投无路,便想着大不了就去做姑子!她从来就没有想过死!蝼蚁尚且偷生,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去做姑子?——可恨她能做什么!
人生在世,到底图个什么?
如果仅仅为嫁个好人家,图个富贵,她作甚选这条路?
明法一边擦着床头柜,一边观摩着筠娘子,把柜子擦个七七八八后,见天色不好,赶紧道:“筠娘是善心人,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这有上好的衣裳鞋子,我一直还没找到机会下山换钱,筠娘你看看这个料子,随便给点钱……”
明法噔噔的去隔壁院子,左顾右盼的抱着包袱进来,把包袱解开。
筠娘子淡扫一眼,第二眼瞳孔大睁,第三眼魂飞魄散!
筠娘子恐惧的往后一退,又蹒跚向前,伸过去的手都在痉挛。
筠娘子就要摸上衣裳,手被刺到一般往后一缩!筠娘子几番近了又退,退了又近,双眼弥泪,嘴唇咬出了血。
就光光是蜜粉色盘金万福绣,就让她失了心魂!
筠娘子视死如归般把衣裳摊开。
樱子红缠枝连云蝉纱大袖衫,蜜粉色盘金万福绣八幅裙子!
筠娘子一边掉泪,一边把手摸进大袖衫的广袖里。层层叠叠的足有五个口袋!
这些口袋就是杨武娘的百宝箱,里面有过:青白玉镯、红玛瑙镯、金钗、《般若心经》、胭脂、《诗经》、《花间集》、《两都赋》、《周易》……
包袱最底下是一双红绣鞋,鞋头珍珠饱满,刺绣精致。鞋是穿过的,筠娘子的手摸了过去。
双手六寸满,绣鞋八寸长;肩胛十五寸,绣带二尺长。
筠娘子把鞋子贴在脸上,泪如雨下,双眼猩红,歇斯底里道:“你这些东西从哪来的?从哪来的?你知道这些东西是谁的么!你若不据实交待,定有人要你的命!”
明法心慌,眉眼闪烁道:“我……我也不瞒你说,这是一个小娘子遗下来的,合该我眼疾手快才赶在旁人前头……”明法咬唇,“这个小娘子被匪徒劫了!”
筠娘子被雷劈中般,双手掐着明法的肩,用力抖着她:“这个小娘子长什么模样?在这里住了多久?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