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德三年,盛夏。
在王守仁和黄嘉爱的悉心照料下,驿站的那一小片田地的粮食正茁壮成长。可是,山里的环境却很复杂,经常有野生动物来侵扰。不过对于王守仁和黄嘉爱来说,这又并不一定是坏事——若是肉食动物,比如狼或者豹子,以王守仁的箭法,那过冬的毛皮就不用愁了;若是草食性的,比如野马或者山羊甚至兔子,那二人便能大饱口福了。
王守仁白天下地劳作,晚上用功读书,还教黄嘉爱读书。后来,带来的书读得尽了,便开始反复思考书中圣人所说的道理。这完全自给自足的生活使王守仁感觉好像回到了在浙江阳明洞的时光。
但时不时地,他也会回想起自己在京城的日子,那是他很怀念的。而最令他难过的是,在此时的情形下,日后回京的日子遥遥无期,有时他感到未来十分渺茫,又很怀念在南京的父亲和在余姚的亲人。于是,一次他在田里和黄嘉爱休息的时候,偶然看到夕阳西下的景象,不觉吟出诗来:
采蔗西山下,扳援陟崔嵬。
游子望乡国,泪下心如摧。
浮云塞长空,颓阳不可回。
南归断舟揖,北望多风埃。
已矣供于职,勿使贻亲哀。
如今夏天又来了,贵州山里的植物都好像都被烈日射出了水分。整个驿站都笼罩在一片湿热当中。
王守仁最怕的就是燥热,一连几天,他晚上都翻来覆去地睡不好觉。终于,由于长期的劳累和抑郁,他病倒了。
与往日不同的是,这次黄嘉爱也没法整日守护在他的床前照顾,毕竟地里还要有人干活。自己病倒本就增加了黄嘉爱的劳动量,王守仁又怎能忍心再接受他对自己的照顾?
可是这样一来,王守仁的病情就日益加重了。本来他只是有点湿热的症状,但一个星期过后,他开始剧烈的咳嗽,并且有时伴随着呕吐。
有时,他晚上的咳嗽会把黄嘉爱吵醒,可是,黄嘉爱并没有怪他。反倒是王守仁自己十分不好意思,总是竭力地忍住不咳。
王守仁的肠胃本就不好,这是他少年时那次格竹落下的病根,这次生病终于激起了多年的旧疾。他的呕吐现象越来越严重,甚至根本不能进食。
黄嘉爱看着先生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实在心疼,便下山找郎中去了。
结果,在修文县里根本没有什么郎中,他只能骑马来到了宣慰司。
宣慰司是贵州省最大的行政区,也相对繁华。黄嘉爱却是第一次去,正可谓是人生地不熟。他牵着马在大街上晃来晃去,见到有打旗的郎中便凑过去问。可是,所有他问的郎中都先问价格,当得知他没有什么钱的时候,便都摆摆手走开了。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黄嘉爱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办法了。他刚想上马出城,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医馆,那里一定有大夫。于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黄嘉爱敲响了医馆的门。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开了门,上下打量了黄嘉爱一番,问道:“这位公子,您找哪位?”
黄嘉爱行礼拜道:“请大夫救救我家先生!”
老先生连忙扶道:“不必行此大礼!来,先里面坐!”说着,他扶起了黄嘉爱,往屋里去。
两人落了座,老先生问道:“可否先和我说说你家先生所患何疾?”
黄嘉爱道:“这个我也不知。”
“那,”老先生道,“你家先生有何症状?”
黄嘉爱答道:“我家先生夜里咳嗽不止,还常常呕吐。”
老先生又问道:“那你家先生现在何处?”
“龙场。”黄嘉爱道。
“哦?”那老先生眼里闪出了一丝亮光,道,“你家先生可是官人?”
“是啊,先生原是在京做官,如今被贬至此。”
老先生有点激动了,问道:“那你家先生尊姓大名?”
黄嘉爱有点奇怪,这个大夫的问题真多。可是,出于礼节,他还是回答道:“我家先生姓王,名守仁。”
老先生忽然站起身,说道:“快!带我去见你家先生!”
黄嘉爱这时已经彻底懵了,这老先生搞的是哪一出?不过有人愿意给王守仁看病,他的心里自然是十分高兴。于是,他也起身道:“我去给大夫叫车!”
二
两人到龙场驿站的时候,天早已黑了。黄嘉爱请老先生进了门,指着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王守仁道:“这便是我家先生。”
那老先生睁大双眼,细细地看着王守仁道:“老朽素闻京城多名士,不想今日有幸得见王先生,却是这般情形!”
黄嘉爱问道:“大夫您认得我家先生?”
老先生摆摆手道:“先救人要紧。老朽先给你家先生诊脉,请速速去搬把椅子来。”
黄嘉爱搬了椅子,老先生坐在椅子上开始给王守仁号脉。半晌,他才说道:“此病乃是因湿热所发,已成痨疾,再加上胃肠不济,须即刻用药!”
黄嘉爱忙问道:“所用何药?”
老先生打开随身所带的药箱,拿出一盒药丸,取出一个,道:“此乃‘月华丸’,滋阴润肺,拿水来!”
黄嘉爱急忙取水来,递给老先生。那老先生亲自喂王守仁服下药丸,又从药箱中拿出一个纸包,递给黄嘉爱道:“此乃百合固金汤汤包,快加水煮汤,给你家先生服下。”
黄嘉爱听了这话便接过药包出去煮汤,老先生又掏出银针给王守仁针灸。大约一个时辰之后,王守仁服下了百合固金汤,面色渐渐好转,也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