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了蔡蓬头,实庵不禁抱怨道:“这个老道,每隔几日就来庵里讨饭,好生烦人!”
王守仁却好奇地问道:“我看这道人不一般,定是有几分学问的。”
实庵摆摆手道:“有学问不假,他在九华山中隐居多日,独自一人住在那山洞中,若不是为了讨饭,便定是修炼去了。何况住处从无人烟,实乃僻静之所,整日与野兽为伴,与自然之亲近,远非常人可比。”
王守仁笑道:“师父,守仁愿去寻他一寻,探究学问。您可知他所居何处?”
实庵冷笑了一声道:“哼!你愿与他探究,可惜人家未必肯搭理你哩。”
王守仁坚持道:“求学之路必然坎坷,若连这点脸面都舍不得,谈何学问?”
实庵见他意已决,也不好再劝,便说道:“这蔡蓬头就住在山中有溪水处。你若听见溪流声,便已不远了。”
“甚好!”王守仁高兴道,“我明日便去寻他。”
第二天,王守仁果然一大早便出发去找那蔡蓬头了,为了表示诚意,还带了四张新烹制的烧饼。蔡蓬头住的山洞紧挨着山间的小溪,也不难找。王守仁站在溪水边望去,看见蔡蓬头正坐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闭目养神。王守仁不敢打扰,于是轻轻地走了过去。
可蔡蓬头早已听见有人来了,便睁了眼道:“来者可是王守仁?”
王守仁听了,连忙回到道:“正是。”
蔡蓬头又闭上眼问道:“有事?”
王守仁拿出烧饼,放在蔡蓬头身前道:“昨日与道长在长生庵相遇,深知道长修道用心,需食粮支持,晚生特地带了些来。”
蔡蓬头又张开了眼,也不客气,拿起烧饼便吃了起来。王守仁在一旁静静地候着。
蔡蓬头一口气吃了三张饼,又低头喝了一口溪水,满意地笑了。他抹抹嘴道:“王守仁,有话就说吧。”
王守仁道:“守仁看先生年岁,已近上百,便好奇这世间是否真有这仙家之术或灵丹妙药,专令人长生不老?”
蔡蓬头摇头道:“尚未。”
王守仁没听懂这道士的意思,便道:“恕守仁愚钝,道长何意?”
蔡蓬头再一次闭上了眼道:“尚未。”
王守仁更加疑惑了,就又问道:“请道长赐教。”
蔡蓬头闭着眼睛,嘴里低声说道:“你虽待客有礼,接物有节,可此礼节皆有世俗而起。若论常理,我本应答你所问。但奈何你终不忘官相啊!”
四
王守仁本是诚心去请教蔡蓬头,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一句“终不忘官相”全盘否定。他回了长生庵,向实庵说了这件事。实庵劝他说这蔡蓬头本就如此,特别爱卖关子,而且不愿肯定别人。但看着王守仁失落的样子,他建议道:“这地藏洞住着位奇人,日食松果,夜寝兽皮,从不食熟食,却已寿二百年许,人皆称其为‘活神仙’。”
王守仁又被说得动了心。他向实庵道了谢,这就要去找那奇人。实庵拦住了他,劝道:“这活神仙本就好清净,不愿有人打扰。何况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去不迟。”
王守仁听了,点头同意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便出门去地藏洞找那活神仙去了。地藏洞在九华山深处,人迹罕至。王守仁摸索了一上午,终于找到了一个狭小的洞口,一旁写着“地藏菩萨”四个字,侧面还有经文。王守仁心想就是这里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洞去,里面十分阴暗潮湿,还偶尔有老鼠在角落里窜来窜去。他定了神,仿佛听见了轻轻的鼾声。再往前走,便看见了一个老和尚,正躺在地上的草席上,睡得正香呢。
王守仁看那老和尚红光满面,丝毫不露老态,便已猜到这八成就是那实庵口中的“活神仙”了。他一阵欣喜,可又不敢出声,又看这和尚睡得正死,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便也坐在了草席上。这时,他一低头,看活神仙的一只脚搭在席子外边,正贴在寒凉的地上。
王守仁怕老和尚着凉,何况等着也是等着,便给老和尚揉起脚来。
那老和尚被揉得挺舒服,突然睁眼道:“你是何人?”
王守仁见对方醒了,便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弟子王守仁,见过大师。”
一听这话,活神仙乐了:“你怎知我住处?”
王守仁道:“弟子寄居长生庵,实庵师父说的。”
活神仙叹气道:“这个实庵,竟与旁人说起我的住处。”
王守仁虚心道:“弟子此番来访实在唐突,万望大师见谅。我只是有心请教佛学,望大师指点。”
活神仙仔细地看了王守仁一眼,道:“佛理博大精深,我已用了近两百载,还未参全。你今日所指佛学,又为何事?”
“弟子今日之问,只愿明人间之理。”王守仁答道。
“人间之理好懂,”活神仙道,“可又不好懂。”
王守仁有点糊涂了,便问道:“此话怎讲?”
活神仙又打量了王守仁一眼道:“你是读书人吧?”
“是。”王守仁回答道。
“还在做官?”
“是。”
听了这话,活神仙笑道:“你并无佛运,又何必强求呢?”
王守仁还想再问,却又听活神仙说道:“据我所知,北宋周濂溪、程明道皆是儒学大才,理学先斗。穷尽世间之理,只在清净之思。”
王守仁没想到这大师对理学也这么有研究,便道:“大师真乃博学多才!”
活神仙笑道:“我并非炫耀所学,只因儒佛道三者皆相通,旨在于心。你若真想明理,还应苦思苦读,而非勤问。”
王守仁终于明白了活神仙的意思,原来理学还是最重要最必需的,自己还应该勤思苦读,这世间真理,问是问不出来的。
这次会面之后,王守仁又来地藏洞找过活神仙两次,可洞里不但没有活神仙的影子,连那草席子都没了,只剩下乱窜的老鼠。
在九华山寄居游学的几个月对王守仁思想的形成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和影响。从此,他开始学会经历,学会领悟,而不只是四处走访请教。同时,通过蔡蓬头和活神仙的指点,他明白了自己的中心永远都会是儒家理学,他不再想追求仙家之术,而是把功夫下在了书本里。在九华山,王守仁写下了著名的《游九华山赋》,赋中曰:
履高僧而屧招贤,开白日之杲杲。试胡茗于春阳,吸垂云之渊湫。陵绣壁而据石屋,何文殊螺髻之蟠纠。逝予将遗世而独立,采石芝于层霄。虽长处于穷僻,乃永离乎豗嚣。彼苍黎之缉缉,固吾生之同胞。苟颠连之能济,吾岂靳于一毛。矧狂寇之越獗,王师局而奔劳。吾宁不欲请长缨于阙下,快平生之郁陶。顾力微而任重,惧覆败于或遭。又出位以图远,将无诮于鹪鹩。嗟有生之迫隘,等灭没于风泡。亦富贵其奚为,犹荣蕣之一朝。旷百世而兴感,蔽雄杰于蓬蒿。吾诚不能同草木而腐朽,又何避乎群啄之呶呶。已矣乎!吾其鞭风霆而骑日月,被九霞之翠袍。抟鹏翼于北溟,钓三山之巨鳌。道昆仑而息驾,听王母之云璈。呼浮邱于子晋,招句曲之三茅。长遨游于碧落,共太虚而逍遥。乱曰:蓬壶之邈邈兮,列仙之所逃兮。九华之矫矫兮,吾将于此巢兮。匪尘心之足搅兮,念鞠育之劬劳兮。苟初心之可绍兮,永矢弗挠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