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弘治十四年,初夏。
在云南当了一年多差的王守仁终于被朝廷重新调用,他被任命为刑部主事,主管审录江北国狱,平反冤假错案。这件事要是论起来还得归功于李东阳。
先前皇帝因为唐寅作弊案对李东阳心生不快,可是他心里清楚得很,李东阳是有才华的。于是不久之后,李东阳重新被起用,甚至在朝中的地位比以前更高了。他想到王华曾经因为儿子就职的事找过他,却吃了闭门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更何况,他觉得王守仁也是一个难得一见的人才。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在帮王家一把。他便找了个机会向朱佑樘推荐王守仁。没想到朱佑樘表示自己根本就没有看过王守仁写的上疏,都是那李广搞的鬼。如今李广已死,再加上李阁老的引荐,也没有什么理由不用王守仁了。
于是,皇帝特批,调王守仁到刑部来,做一些有价值的差事。
得到了调令,王守仁高兴极了。他急急忙忙地收拾了行李,第二天就离开了云南,直奔江北国狱。
王守仁刚到了江北,屁股还没坐热,便收到了乔宇和李梦阳的祝贺信,弄得他又是激动了一阵,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当差,做出政绩来。
但是在断案审案中,他发现,这冤案错案实在是数不胜数,牢狱里的很多人都不知道是怎么被关进来的,根本没有像样的卷宗。他看着书案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文书,心里十分焦躁。而这刚上任不足半个月,上司又要来检查,弄得他更加心烦。
可就在这半个月里,勤劳工作的王守仁已经重审了十宗案子,平反了十四个本定有罪的犯人。半个月后,他的顶头上司刑部右侍郎明禾前来视察江北国狱的录囚情况。他看了王守仁对犯人的处置,大怒道:“王主事,你好大的胆子!”
王守仁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问道:“明侍郎,有何不妥吗?”
“当然不妥!”明禾道,“那十宗案子乃是前任秦孝秦主事亲自录入,怎的能说改就改?”
王守仁明白了,原来是那秦孝与明禾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猫腻,明禾可以从中捞得好处。如今被自己给改了,好处没了。不然他不可能如此气愤。
“明侍郎,您看看,这十宗案子所致入狱者一十四人,有的并无大过错,还有些便是连证据都不足的。”他指着那些卷宗解释道。
明禾根本没有听王守仁的解释,直接说道:“王主事,自今日起,你就无需插手录囚之事了。本官自会另找人完成。”
王守仁不卑不亢地问道:“明侍郎,您这是想换了下官的差事?”
明禾道:“是又如何?王主事本事大,干不得此等小事。待我另找事务与你做。”
王守仁积压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了:“明禾!你也胆子不小啊!我乃是圣上亲自任命之刑部主事,主管江北国狱审录之事,岂是明侍郎说换就换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说道:“我手里尚有当日之圣旨,明侍郎若愿意,一看便知!若明侍郎想换我,请先去找吏部衙门,找内阁,或是找皇帝陛下也可!若请得旨意,下官即刻便走;若请不得,请明侍郎慎言!”
明禾没想到这新任主事竟敢这么跟自己说话,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脸都憋得通红,愤愤地站起身,恶狠狠地瞪了王守仁一眼,威胁道:“好,王守仁,你有种!你等着!”说罢,他走了出去。
王守仁又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坐下。他的怒火不只来源于明禾身上,他只是气愤,国家朝廷内部都已经乱成这样了,这些官员竟然还想着自己的那一丁点个人利益,这简直是令人发指!
突然,他想到了自己的那些好友,若是乔宇和李梦阳这等清官在自己的位置,也一定会这么做的。想到这儿,他的心彻底坦然了。
二
三个月过去了,明禾最终也没敢把王守仁怎么样。他打听了这个新来的主事的后台,确实是内阁的人和皇帝。在官场混得几十年了的他自然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于是他对王守仁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有了上司的支持,再加上自己的辛勤工作,王守仁只用了不到半年便把录囚的任务完成了。
对于大明王朝来说,刑部的事儿是很重要的,皇帝也经常过问。因为在六部之中,刑部是上管天子下管黎民,很多案子看似不经意,但是往往互相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王守仁把江北录囚之事完成,无疑是对朝廷极大的贡献。
朱佑樘看了江北国狱的卷宗,感到十分欣慰。他向来以求贤者自居,如今感到这年轻人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便一定要委以要职。但是一时又想不好给王守仁一个什么官职,便找李东阳来商议。可是李东阳也不敢讲,于是这调任的事便暂时放了下来。
对于王守仁来说,朝廷给的任务已经结束,却又没有给新的差事,是很清闲的。他便闲来无事地练练字,作作诗,但心里明白,朝廷有一天还是会调任的。在此之前,他不如好好享受平淡的乐趣。这时,他忽然想起了那搁置已久却从未放弃的圣贤之志。一时兴起,便向刑部告了假,收拾行囊,去了九华山游学。
九华山原名“九子山”,是中原著名的佛教和道教圣地,尤其道教盛行,是“道教七十二福地”之一。因为九峰形状与莲花相似,故而得名。那里自古以来就是名人雅士喜爱之地,被誉为“江南第一山”。唐代时,大诗人李白数次游山,曾在此写下“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诗句,从此此山便更名为“九华山”。到了明代,朝廷在山上大修寺宇,这里的游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这次王守仁来到这里,目的并不是游玩。他要在这里长住,好好吸收吸收这九华山上的佛道两家的思想精髓。他独自一人背着书包上山,却躲着游人走,哪儿人少他就奔哪儿去。于是,他就几乎不走那修葺平坦的大路,而是专走那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在游行中,他也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个住处——九华山里的长生庵。
长生庵的住持叫实庵师父,在王守仁看来,是一位修行不浅的高僧。王守仁路过长生庵时,抬头看见了长生庵大门口的对联:
门前青山绿水都成画稿,槛外松声竹韵悉是禅机。
王守仁读了,不觉得大赞妙哉。他走进庵中,希望能碰到那位写着对联的高人。没想到这副对联的作者实庵师父竟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伙子,精神极了。王守仁见这高僧如此年轻,心中反而多了一分敬意。
自从王守仁住了下来,两人便经常探讨禅学,感情也日益增进。到了第四天,王守仁终于提出来,想出去到山中转转。实庵作为主人,自然随行。趁着这天气风和日丽,两人走到了著名的无相寺。王守仁从未见过有如此幽静美好的地方,口中不禁吟出了诗句:
春宵卧无相,月照五溪花。
掬水洗双眼,披云看九华。
岩头金佛国,树梢谪仙家。
仿佛闻笙鹤,青天落绛霞。
说着,王守仁从书包中掏出笔墨,竟要将这诗写在寺庙院落中的一块石头上。实庵见了,摇摇头说道:“游学而涂画,不雅也。”
王守仁看着这僧人,心里有话,不写下来憋得难受。正犹豫间,实庵想了个主意:“王施主,您若想写,不如写贫僧如何?”
王守仁差点笑了出来,说道:“也可,我便试上一试。”说罢,他来回踱步起来,细细看着实庵,缓缓吟道:
从来不见光闪闪气象,也不知圆陀陀模样;
翠竹黄花,说什么蓬莱方丈。
看那地藏王好儿孙,又生个实庵和尚。
噫!那些妙处,丹青莫状!
实庵听完,哈哈大笑道:“好个王伯安,竟能把贫僧写得如此生妙,奇才也!”
突然,一名小和尚急急地跑来道:“实庵师父、王施主,您们都在这儿啊!可让我好找,快回庵中去吧。那老道又来了!”
三
九华山中有个蔡的奇道士,由于常年披头散发,从不梳理,被人戏称为“蔡蓬头”。这个道士自从二十年便在九华山的山洞里居住,渴了便喝山中泉水,饿了便去找各个寺院讨饭吃。他的脾气古怪得很,十分不羁。
这天,他又来到了最近的长生庵讨饭。庵院里的和尚们不愿施舍,他便坐在地上破口大骂开来。和尚们没有办法,只好去找住持实庵。实庵虽说年岁不大,可在这寺里也有小二十年了,对蔡蓬头是再熟悉不过了。
他和王守仁赶回庵里,见蔡蓬头正坐在地上对众和尚指指点点。王守仁感觉稀奇,便走过去问道:“敢问道长如何称呼?”
蔡蓬头白了王守仁一眼道:“姓蔡。”
王守仁施礼道:“原来是蔡道长,晚辈王守仁,有礼了。”
蔡蓬头没答话,反而站起身问实庵道:“这长生庵如何?信佛之人只知化缘,却不让他人化缘?”
实庵懒得搭理他,挥挥手道:“去吧去吧,讨得了饭便快走吧。”说罢,他便让身边的和尚去给蔡蓬头盛饭。蔡蓬头这才嘿嘿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