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阳起身评论道:“诗是好诗,可难免为凑名而失其实意。观景而有感,为应景而作之诗,方为佳作。梦阳欲以这秋色为题,赋诗如何?”
“哦?愿闻指教。”毛澄客气道。
李梦阳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边想边吟道:
十载宋梁间,鸡鸣望四关。
月来天似水,云起树为山。
朝市今何处,流波去不还。
高秋未归客,肠断浊泾湾。
听过了诗,汪俊笑道:“好一个‘月来天似水,云起树为山’!献吉兄有此等气魄,日后必为国家扫除奸佞,一匡山河!”他看了看王守仁,道:“我久居于此,开店交友,甚是快活,今日也就无诗可作了。伯安呢?你可是今科刚入的进士,有见教否?”
王守仁站起身,行礼道:“于诸位身前,守仁今科进士,资辈尚浅,不敢与诸位谈诗论画。可既然抑之兄相邀,便试它一试!”众人都称好,他便吟道:
树暝栖翼喧,萤飞夜堂静。
遥穹出晴月,低檐入峰影。
窅然坐幽独,怵尔抱深警。
年徂道无闻,心违迹未屏。
萧瑟中林秋,云凝松桂冷。
山泉岂无适,离人怀故境。
安得驾云鸿,高飞越南景。
乔宇笑道:“好一个‘离人怀故境’!我等皆非京城本地人,如今看这中秋之圆月,更是感慨万千啊!”汪俊想起自己的家乡,不觉流下了眼泪,说道:“当年东坡先生一曲‘水调歌头’惹人感伤,今日伯安一首‘中秋离人’令人心碎啊!”
说着,众人都纷纷流下了思乡的热泪。
三
与这么多的名士相识之后,王守仁的日子也就不再孤单和无聊了。他时不时地便去拜访这些朋友们,从他们身上,王守仁学会了很多东西。人人性格有异,就像李梦阳,他十分豪爽正直,说话从来不会绕弯子;而毛澄则不然,他心思缜密细腻,很会观察不同人的不同想法。王守仁在和他们的交往中更加尝试去了解不同种类的人的性情。
而且,在和众名士的交往中,他更加清楚了朝廷的是是非非。乔宇和李梦阳经常劝他去给皇帝上疏,谈谈对边防的看法,而王守仁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从居庸关回来便要慷慨陈词的毛头小伙子了,他每每听到这种建议,便推辞说:“守仁何德何能?不敢妄论国事。”
终于,李梦阳耐不住性子了。他说道:“王伯安,你虽俸禄微薄,可确是大明官员!既有议论,为何不上奏?”
王守仁见他急了,才慢慢说道:“既如此,守仁写份折子试试。”
李梦阳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道:“来,今日便在我处写下了。改日我直接托人转上。”
王守仁点点头,握起笔,便在纸上写下五个字:陈言边事疏。
他写道:
臣愚以为今之大患,在于为大臣者外托慎重老成之名,而内为固禄希宠之计;为左右者内挟交蟠蔽壅之资,而外肆招权纳贿之恶。习以成俗,互相为奸。忧世者,谓之迂狂;进言者,目以浮躁;沮抑正大刚直之气,而养成怯懦因循之风。故其衰耗颓塌,将至于不可支持而不自觉。虽其所陈,未必尽合时论,然私心窃以为必宜如此,则又不可以苟避乖剌而遂已于言也。谨栋便宜八事以备采择:一曰蓄材以备急,二曰舍短以用长,三曰简师以省费,四曰屯田以足食,五日行法以振威,六曰敷恩以激怒,七曰捐小以全大,八曰严守以乘弊。
不同于那些都察院的御史们,王守仁在奏疏里提到的所有问题和弊端,都是他或亲身经历或亲眼看见的。李梦阳看了这篇上疏,连连称妙道:“伯安,你这疏文写得真可称逻辑清晰,论证有据啊!”
在任何时候,李梦阳对朋友都是最上心的,他第二天便把奏疏呈了上去。王守仁也没想到,朝廷这边给的回应竟然如此迅速。
就在李梦阳把这封奏折转上去的第三天,朝廷便给了回应。当任命下来的时候,王华还在家中与儿子下棋,忽然听见门人来报,说吏部有任命下来了。
父子俩会心地相视一笑,便出去接命。出门一看,果然那吏部官员正站在门口,王华父子连忙出去行礼道:“贵差到访,不知吏部有何任免?”
那吏部差使道:“奉老爷之命,来传吏部任命。经内阁学士商榷、皇帝陛下御批、吏部各员拟定,授弘治己未科进士王守仁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三日后离京赴任。”
王华和王守仁都愣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次上疏会给生活带来这么大的影响。这哪里是授官?分明是发配啊!王守仁用颤抖的双手接过委任书,依然十分规矩地给差使施礼道:“多谢贵差传达。”王华却一反常态地转身直接进了屋。
四
就在这个秋风萧瑟的下午,王华带着王家一行人在大院门口给王守仁送行。王守仁如今是大明官员了,出门远行便不能骑马了,需要坐车。马车已经在门外等了多时了。王守仁穿着一身官服,向家里人深深一拜。
王华知道,这次儿子的离开和以往都不同。之前王守仁每次离京都是有私事回老家,可这次却是奉了朝廷之命到那偏远地方当差去,想到这儿,他心里便不得不更为儿子担心,于是便嘱咐道:“守仁,到了任上,须得做到这四个字:尽忠职守。云南地块荒芜,民风淳朴,切切处处留心小心着。”
王守仁的眼泪马上就要流出来了,他强忍着转过头去,说道:“父亲,还有大家,都回吧。”
王华的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了,可是再待一会儿就快误了日子了。他快速地转过身去,一声大喝:“都回吧。”说罢,他便先大步往回走去。
幕僚李猛走上前去,站得离王守仁很近。他悄悄地掏出一袋银子便朝王守仁手里塞去,低声说道:“来,拿着。”
王守仁使劲摇了摇头道:“李叔,这我不能要”
“来,”李猛把银子硬塞到了王守仁手里,“这大公子也要远行做官了。李叔也没什么能表示的,这就是李叔的一点心意。这一路上盗匪横行,若是遇到了难处,这点银子兴许能有用。”
王守仁用力地点点头,收下了银子,道:“嗯,多谢李叔。”
李猛也点点头,转身离去,好像要去追上王华的脚步。他说道:“来来来,大家都回了吧。”人们这才开始慢慢地往回走,王守仁也转过身,上了马车。车夫挥动了马鞭,车子朝着出城的方向驶去。
回了院子,李猛才看见角落里的王华。他正在那里,面对着院墙,一动不动地站着。李猛走过去,叫道:“龙山公,守仁他已然走了”
王华没回过身,他挥挥手,李猛顿时明白了,便不再出声,默默地走开了。
听着李猛离去的脚步声,王华这才回过身来,原来脸上早已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