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弘治十二年,晚春。
王守仁二十八岁了。两年在家乡余姚的苦读和修炼使他的学问和心态都更上了一层楼。这年的春节,他决定了——要重新出山,入京科考。
临走的时候,徐爱紧紧握着王守仁的手,不舍地说道:“伯安,此番一别,更不知何年何月还能再见。”
王守仁倒是洒脱得很:“来日你也进京考试,不就见了吗?无需难过,日子尚长着呢。”
徐爱这才松了手,道:“到时可得在你府上留宿。”
“一定一定,哈哈。”王守仁说着上了马,挥手道,“回吧,回吧。”
徐爱也挥挥手,道:“路上小心。”
王守仁点点头,调转马头,向远方奔去。
王华几天前就得知了儿子要回来的消息,内心却有点小小忐忑。他不知道儿子这次会试能否考中,毕竟这种考试的事情没人能说得准。
但是当他见到儿子,这种担忧就已经消除了一半——两年不见,王守仁明显地更加成熟了。可这种成熟不是圆滑和市侩,这正是王华所喜爱的。
父子俩一交谈,王华再次大吃了一惊。这孩子的水准比之前不知高了多少!竟然连各路兵法也谈的头头是道。
考试前一天,王府又迎来了一位贵客——李东阳。这两年李东阳在官场可以说是风生水起。前一年,皇太子出阁读书,皇帝拜了他为太子少保兼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教太子读书。这一次,他来王府是专程为了王守仁考学的事。
主客双方客套了一番,便直奔主题。
李东阳问王守仁道:“这次会试准备如何?”
王守仁颇为自信地点点头道:“晚辈自以为此番会试及第并非所求,反倒是名次为重。”
李东阳笑道:“如此自信!甚好!”
王华在一旁道:“小儿狂妄,李阁老见笑。”
李东阳摆摆手道:“无妨。德辉,我此番到访贵府乃是有正事。”
王华一听李东阳严肃起来,便也正色道:“请讲。”
李东阳道:“此次会试的主考乃是礼部侍郎程敏政。此人与我私交甚好,素有秉公守法之名,守仁若是答得好卷,必中第矣。”
“如此便好。”王华心情一下子开朗了。
“可是,”李东阳道,“德辉,此科会试有几个士子名声极响,老夫看过他们的文章,确是有才学的,于是守仁此科入一甲难矣。”
王守仁一听这话,心里激起了不服气的劲头,问道:“那这几人都是何方大儒?”
李东阳知道王守仁的心情,谁还没有过血气方刚的时候?他答道:“守仁,你可勿要小瞧这几人。有一个叫唐寅的,字伯虎,被唤作‘江南四大才子’之首。我读过他的诗文,有一句写得极佳。
说着,李东阳想了一下,便颂出了诗文:
武距文冠五色翎,一声啼散满天星。
铜壶玉漏金门下,多少王侯勒马听。
“多少王侯勒马听!好诗!”王守仁不觉叫起好来。他知道,有着如此绝顶才华的学子,不是状元就是榜眼,看来这次会试的竞争将会很激烈啊。
“还有一人,德辉兄可能见过。”李东阳道。
“哦?”王华来了兴致,“何人?”
“德辉你还记得徐元献否?”李东阳问道。
王华想了想,道:“有印象,可是徐颐之子?”
李东阳点点头道:“正是。这徐元献才学过人,远胜其父。而今徐元献之子徐经与那唐寅一同应试。两人皆为头名中举,此番会试入京,不可小觑啊。”
王守仁心想:虽说这唐寅和徐经都是久负盛名,自己在家乡也是大户门第的才子,这次会试倒要好好讨教讨教。
二
唐寅和徐经是莫逆之交。两人相识将近十年,一直亦师亦友。徐经比唐寅先参加的乡试,之后唐寅也参加了乡试中了举人,两人便相约一起进京参加会试。这一路上,两人形影不离,同榻共枕,亲密无间。而且,两人的目标都很明确——他们就是本着前两名来的。
奈何两人名气太大,到了京城,考场周边的店家都认识他们。结果他们一报姓名,有些店家竟然免费让他们住店。而且两人抵达京城的消息一经传开,他们所住的客栈立刻就热闹了起来,每个人都想亲眼目睹一下未来的状元和榜眼,甚至和他们说说话也能给人带来莫大的荣耀。
会试三场九天,王守仁每一场都能看到唐寅,说来也巧,唐寅不是在龙门外等待的时候在王守仁身边,就是在排队搜身入场时与他相邻,要么就是两人的考棚挨着。王守仁看唐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都和大家一样,入场脱了个干干净净。若说不同,可能只是唐寅比旁人长得秀气一点,还有一点洒脱的劲头。
至于那个主考官程敏政,王守仁倒是觉得很不错。他为人稳重负责,很有风度,一双闪亮的眼睛里透着干练与正气。其实程敏政也确实如此,不然李东阳也不会与他关系如此要好。
终于,九天的考试结束,唐寅和徐经住的酒店变得异常热闹。不少考生都想和这两位大才子讨论讨论考试题目。王守仁抱着对唐寅极大的兴趣,也跟着人们去了客栈。
到了一楼厅堂,只见大概有几十个考生围着唐寅和徐经询问。唐寅正在自信满满地给大家讲解。王守仁凑上去听了一会儿,觉得这个人答题的思路果然新颖,不同凡响,但总有些哗众取宠的意味。
听得累了,他一转头,正看到一个人走进门来。那个人虽然穿着简单的布衣,作派却不像其他考生——他背着手,进门后来回踱步,脸上的胡子修理得很整齐,眼里还带着些许的戾气。王守仁心里暗暗觉得这个人并不是考生,倒像是有目的的来这里找唐寅和徐经的。
唐寅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依然激动地在给其他考生讲解。这时,有考生问道:“伯虎兄,我听你解答条理如此清晰,用典如此完整有据,定是此番会元!”
唐寅听了这话,笑了起来,大声道:“哈哈!此早在我意料之中,只是尔等都不知矣!会元在考试之前都已被我预定了!我唐伯虎必是此科会元!”
王守仁暗叫不好,因为他明显地看到门口那人的嘴角微微上挑了一下,好像笑了一下。他急忙冲上前去,拉着唐寅的胳膊,向众人说道:“今日会试结束,诸位考了九日,终于可以暂作休息,都散了吧。”
唐寅的讲话被打断,心里十分不爽,见考生们又纷纷散去,便怨道:“你是何人?拉我作甚?”
王守仁环顾四周,已找不到那人的踪影,便小声道:“伯虎兄,你为何当众发如此狂妄之言?”
唐寅像看怪物似的看着王守仁,笑道:“何谓‘狂妄’?事实而已。”
王守仁劝道:“我刚刚望见有人不怀好意,想与你不利,这才遣散众人,好言相劝。望伯虎兄切切谨言慎行,勿要引火上身。”
唐寅挣脱了王守仁的手,转身道:“休来教训我!‘引火上身’?引谁家的火上谁的身?”说罢,他叫一旁喝酒的徐经道:“直夫兄,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