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成化十七年,余姚。
一大清早,王家里里外外便十分忙碌。
“守仁!”王华叫道。
“父亲大人!”一个少年出现在王华面前——十岁的王守仁生得文静,细眉薄发,身材虽略显瘦弱但却精神得很。他走过来行礼道:“父亲找我有事?”
“明日为父就要上京赶考了。今日定会有熟人上门拜访,你切不可怠慢。”王华嘱咐道。
“父亲放心。”王守仁点点头道,“儿定会好生招待。”
“嗯。”王华笑笑。他确实很放心把事情交给自己的儿子。这孩子才十岁,但办事极为严谨细致,从未出过差错。王华十分为儿子骄傲。“那我去收拾行装,交代家中事宜了。”他说道。
“父亲请。”王守仁再次行礼道。
果然,不一会儿,就陆陆续续有故人前来拜访。王守仁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客人们无不惊讶于这小小孩童的沉稳与睿智。
王守仁招待了一上午,感到有点疲惫,于是想坐在院子里歇息一会儿。
就在这时,又有人叩响了大门。
王守仁起身,毕竟是孩子,劳累了心里也还是有不情愿的,但他依旧打开了门,看到对方衣着不凡,便彬彬有礼地施礼问道:“敢问官人贵干?”
来人正是松江提学张时敏。张时敏是松江府著名的学者,最善于识人。他见到王守仁,注意到了这孩子一丝不苟的礼仪,心中暗暗称善。他微笑着问道:“孩子,你父亲可是龙山先生?”
“回官人,”王守仁回答道,“我父正是‘龙山’王德辉。官人是?”
张时敏笑道:“在下姓张名时敏。你是龙山先生的儿子吧?”
王守仁虽然只有十岁,但张时敏的大名他还是听过的。于是王守仁赶紧又施礼道:“原来是张提学先生,恕晚辈怠慢之罪。龙山子正是我父亲,提学请进。”说罢,他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张时敏迈步道:“好,好个守仁。”
“哎呀,张提学。”王伦王华父子拱手走来,“怠慢怠慢。”
“哈哈。二位先生。”张时敏还礼道,“哪里怠慢?这守仁小小年纪,礼数却丝毫不差,家教甚佳啊。”
“提学说笑了。”王伦笑道。
这几人边寒暄边走进了正厅。落座后,张时敏道:“听闻龙山先生明日就将启行入京,在下特来拜会。祝贺高中。”
“借提学吉言了。”王华应道,“华当尽力而为,光耀门楣。”
张时敏摆摆手道:“龙山先生这是说哪里话?我几年前就曾说过,若先生应试,状元之位绝无第二人选。”
“华知提学素来慧眼识珠,但天下之大,天外有天,华不敢自傲。”王华谦虚道。
“极是,极是。”王伦也说道,“学问本无止境,且成事在天,不敢妄言。”
张时敏点头道:“二位不愧为大才,眼光独到,见识深远,在下诚服。”他话锋一转,又说:“可正如我当年之断言,这番考试龙山先生必然高中第一。时敏阅人无数,不会有错。”
在一旁的王守仁听着三人的交谈,突然走上前来,拱手问道:“厅堂之上,守仁尚未加冠,且涉世尚浅,本不该言语。可守仁有一言,还望大人们允我发言。”
张时敏眼睛一亮,笑道:“守仁不必过于拘谨,但讲无妨。”
王守仁道:“孩儿尚需父祖之命。”
看到孙儿如此给自己面子,王伦笑道:“说吧,童言无忌。”
王守仁行礼道:“谢过大人和提学。”他走到大厅中央,分析道:“张伯父所言乃经世之言,实事求是,绝非虚言。而父亲自然知己最深,他虽不曾与外人比试,但亦有所估。两者之所思其实相符。但父亲乃临试之人,而临时之人切忌自傲,否则状元去也。所以父亲心态之正亦是父亲之才也。”
张时敏又笑了,他饶有兴趣地听着王守仁的分析。
王守仁继续说道:“而伯父之概估乃依凭父亲之全才,其中固然有心态之才。所以,张伯父其实已料知父亲之全才非状元之位莫属;而父亲之言只指文才,而非全才。因此孩儿认为,张伯父之意包含父亲之意而已”
听完王守仁这一番分析,大人们都笑了。张时敏道:“后生可畏啊!分析条条入理,难得啊。”
王伦和王华还真没想到这小孩子竟有如此强的分析和逻辑能力,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王伦在想:这孩童身上到底还有多少令人惊喜的才气还未展露?
二
金秋时节自古以来都是中国人一年中最为忙碌的阶段,因为秋天从来都是收获的季节。对于王华来说也是如此。多年的苦读和过人的天资使得他在会试中轻轻松松名列前茅。接下来就是殿试了。殿试是专为授官而定,由当朝皇帝亲自主持,所以格外收人重视。
殿试当天,王华天不亮就起了床,穿了件最寻常的衣裳。他并不看重名利权势,其实,要不是张提学和很多其他的朋友再三劝说,他都不一定会来参加科举。
巳时一刻,王华到了考场门口。由于殿试不会淘汰考生,只是分出档次而已,所以参加殿试的都已经过了会试。王华看着已经比会试人数少得多的考生们,还是感到舒服了不少。
考场大门打开了,一个矮矮小小的管事走出来,手里拿着花名册,说道:“诸位考生,一会儿面圣时千万注意礼节,如见圣颜不悦,就勿要多言。”他挥了一下手,说:“排好队,随我来。”
王华随队走到了大门口的长桌子前。
“姓名?”
“姓王名华。”
“年龄。”
“今年三十整。”
“籍贯?”
“松江余姚。”
“好。在这儿签名。”
“多谢,多谢。”王华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嗯。去那边搜身。”
两个人高马大的卫兵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扒光了王华的衣服,而且特别把两只鞋反反复复仔细检查了几遍,发现没什么异常,便将衣物还给王华,道:“先生,得罪了,请!”然后扭头道:“下一位!”
王华在一旁穿好了衣服,又正了正冠冕,走上前去一脚迈进了考场大门。
考场设在了文华殿内,步入文华门,凉爽的秋风吹来,王华感觉十分惬意,竟不觉吟起诗来,但扭头见到森严的警卫才突然意识到这是殿试考场,于是把好心情咽了回去。
他一抬眼,正看见副考官李贤正坐在考场左前方,与人交谈着什么。李贤是当朝内阁首辅,人称“李阁老”,是大明官员中说话最有分量的。王华在来京之前就见过李贤一次——他参加乡试时,李贤正好到松江巡视。会试时,李贤又是主考官。所以,总的来说,王华见过李贤两次。
等到考生都落了座、一切准备妥当,皇帝终于出现了。
“陛下驾到!”门口的太监喊道。
明宪宗朱见深在太监的陪同下进入了考场。
除了卫士之外的全场所有人跪下叩首,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见深落了座,道:“平身吧。”
太监传道:“平身!”
大家都起身,不敢抬头看。
太监叫道:“坐!”
考生们这才重新落座,头还是不敢抬。
朱见深用手摸了一下长胡子,说:“抬起头来,惧怕朕吗?”
王华第一个抬头,眼睛正好与朱见深的眼神相遇,却没躲闪。朱见深眼里有了些许笑意,然后转过头去给李贤使了个眼色。
李贤拿出一张纸帛,读道:“诸位考生细听,此次廷试主论为‘治国之道在于治人,治人之道在于之心。若民心不稳,社稷之危矣。帝王之道,乃尊祖宗而重社稷也。然时战事骤起、灾事骤至,皆非人心所能料也。’分论为‘观盛唐之治,以仁以治天下。然不料之事若兴,仁治亦尝失其根本。可以此为考乎?’问题为‘朕治天下,外拓边地,内兴民政,然若外事始兴,亦恐危矣。求策,何以社稷乱而民心不乱?’”
读完了题,李贤回头看了一眼朱见深。朱见深点点头。
李贤宣布道:“考试时长两个时辰。现在开始!”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