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伦近来这左眼皮就一直跳，老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王伦虽不信这个，但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指望的。

好事儿是真的来了。

一天清早，喧闹的锣鼓声叫醒了王家的人。王伦慢悠悠地爬起来，不快地问：“何人喧扰？”

幕宾陈望在门口就叫嚷起来：“尊公夫人！快起床吧！大喜事儿啊！”

王伦和岑氏换好衣服走了出来，王氏和王守仁也出了屋子。王伦一看这架势就猜猜到了八成，便问道：“是不是我那华儿？”

陈望高兴道：“正是！正是！”

王伦接过岑氏递来的拐杖，问道：“高中了？”

陈望叫道：“中了！”

王伦摇摇头，摸摸胡子，淡定地问：“名次如何啊？”

陈望刚想回答，却被道喜的人群抢了先。人群里有人叫道：“大喜啊！状元！”

岑氏淡定不住了，她的嘴已经合不拢了：“好啊，好啊。亲戚朋友、街坊邻居们，多谢啊！”

王伦也乐了，他拱手道：“明日我王家办堂会贺喜，欢迎各位赏光啊！”

人群里又走出一人，他把一封信递了过来，道：“这是新科状元给您二老的。”

王伦读了信，脸上又乐开了花。

岑夫人连忙问道：“华儿说了何事啊？”

王伦大声说道：“夫人、媳妇和守仁，咱们一家人过些天就启程上京！”

第三天一大早，王家人收拾了行李细软，准备妥当。陈望是王华好友，也要跟去，当面给王华贺喜，王伦也就应允了。

临行之前，王伦带着家里人去祖庙拜祭。

“列祖列宗！”王伦先跪在了王家祖宗牌位前，家人们也都跪下，“王伦之子王华应试科举高中状元！王伦在此给列祖列宗道喜了！”

他看着王纲的牌位道：“自从洪武年起，我王家已有五世未曾入仕。今王华高中，我王家又可为国效力了！由此，展我男儿鸿鹄之志！”

王守仁笑着看着这一切，虽然他只有十岁，但依然感受到了那种中举带来的那种巨大喜悦。从那一刻开始，他暗暗下定决心，自己长大也要向父亲一样，高中状元，让祖父和家里人到祖庙告诉祖宗自己有多么优秀。光宗耀祖，这就够了。可十岁的他并没有想到的是，等到了大明都城燕京，他的人生观和理想将被彻底地颠覆。

祭拜结束后，这一家人就上路了。

出发了大概三天，他们走到了镇江府。

进了城，天已经快黑了。王伦坐在车里问道：“这天色已晚，今晚在何处过夜啊？”

骑在马上的陈望抬头一望，答道：“尊公，前面好像就是一家客栈。不如今夜在那儿休息如何？”

“嗯。”王伦同意了。

于是，一家人就进了这个名叫“望山楼”的客栈，选了两间房住了下来。店小二介绍道：“诸位贵客，我们客栈在镇江府那可是独一份。”

“哦？”王伦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太公有所不知，”店小二说得绘声绘色，“可知这镇江府最有名的是何物啊？”

王伦想想道：“镇江之景，莫过于金山寺吧。”

“看看，看看，”店小二拍起手来，“老太公果然是博学多知啊！”

王伦笑笑道：“老夫明日正欲带小孙儿前去观赏啊。”

店小二摆摆手道：“不必麻烦。我家客栈顶楼正是观景的最佳地点。”

“果真如此？”王伦大喜道，“那我明日一早便登楼。”

“明日一早作甚？”店小二道，“此时正是最佳时间。早上之景差远了。”

“祖父，”王守仁道，“我也想去看看。”

陈望也说：“是啊，这美景不可辜负啊。”

王伦点点头道：“所言有理。那就随老夫上楼去吧。”

四

王伦带陈望和王守仁上了楼。在楼梯处，他们就看到墙上贴着以往文人墨客来此游访所作的诗文。王伦点头称赞道：“还真是墨香环绕呢。”

楼上还有许多文人在饮酒观景、吟诗作赋。三人上了楼，却立刻就被远处的景色惊呆了。

一轮明月低低地倚在金山寺的一角，却泻下了如水的清淡月光。而寺庙本身也微微地散着一圈光晕，好像镀了一层的金边。金山寺在河的另一端，可远远看去，好似在水中伫立。河水静静地映着金山寺和月亮的倒影——它俩紧紧依偎，就像一对相爱的恋人呢。

“好景致！”王伦感叹道。

远远走来一人，施礼问道：“在下观老太公气质不凡、仪表庄重，定是不俗之高人！敢问姓名？”

王伦还礼道：“老夫余姚王伦，路过此处。”

王伦这么一介绍，周围的人围了一圈——他们都听说过大名鼎鼎的竹轩公王天叙，于是都聚拢过来。

王守仁却继续坐在窗前发呆，没关注周围的环境，他的心思都在金山寺上。

有一个书生提议道：“既然竹轩公醉心于此处景致，给我等作诗一首，也让我等开开眼界如何？”

王伦一时兴起，叫道：“笔墨伺候！”

一听竹轩公要作诗，众人献上了最好的文房四宝，将纸挂在墙上，说了声请。

王伦走上前去，却迟迟不落笔。众人以为竹轩公这是在酝酿情绪，也没敢打扰。

其实王伦也没想好自己要写什么，刚才只是兴致来了，便有了强大的表达和抒发的欲望。到此时关头，却竟不知写什么好了。正在这万难之刻，他突然听到了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诸位！我家尊公乃名流高达之士，而非献丑卖艺之流。诸位若想一睹我王家之风、王家之文，晚辈愿赋诗一首，以欢诸位。”

王伦一回头，看见十岁的小孙子王守仁正站在窗边大声说道。

原来王守仁已把金山寺看个够了，他的注意力又转回到了人群上面。他看着祖父迟迟不落笔，表情却好像有点尴尬，不像是胸有成竹，心中已经有了数。他灵机一动，就说出了这一番话。

人们的关注点又到了这小孩身上。有人问道：“敢问你是何人啊？”

王守仁施礼道：“晚辈乃王家尊公之孙，唤作守仁。”

王伦怎么也没想到小孙儿会替自己出头，也不清楚他是否有这个本事，而且心里此时已经有了诗文，便说：“孩童之言不可当真，还是老夫来吧。”

可是众人的兴趣全都被这小孩勾了起来，就连陈望也不例外。他们一致说：“就让孩子试试吧。无伤大雅。”

王伦也只好点点头。

得到了所有人的同意，王守仁开始踱步沉思，吟出了第一句诗：“金山一点大如拳。”他又望了望金山寺，吟道：“打破维扬水底天。”接着后两句诗也连着出来了：“醉倚妙高台上月，玉萧吹彻洞龙眠。”

四周一片寂静，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不一会儿，人群中爆发了一阵叫好声。

“来，守仁。”一个年轻的游客心里有些不服气，“若我出题，你可成诗？”

王守仁来了兴奋劲儿：“有何不可？”

“好！”那人饮干了一杯酒，“题目是‘蔽月山房’。”

王守仁只想了一下，便吟道：“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王伦这次真惊住了，小小孩儿怎会作出如何有哲理的诗句呢？

众人叫好声再次响起。那出题的年轻人也是心服口服了。

王守仁作完诗还不忘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说道：“谬赞了。”

那一刻，王伦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孩子以后若成不了大才，自己就真的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