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大牢一成不变的保留了晚清衙门的格局。只有门前新增设的持枪站岗的守卫和修缮并粉刷了油漆的木门,显示着与前朝的区别。朱红镏金的“庄河监狱”四个大字,由新县长亲自书写,监狱长亲手挂牌。新县长做过满清的书吏官,觉得前朝的东西不必完全舍弃,各个衙门前的匾额,显得威严庄重,震慑无端请愿闹事的刁民,更是作用非常。眼见了威武庄严的气派,心里已经壮大的胆子便会丧失大半,剩下的几分理直气壮,再用闷棍招架,便是天大的道理也都一扫而空了。
四虎和五虎关在最里间的牢记里。太阳的光线,透过两个水碗大小的窗口照射进来,光柱好似一根可以持住的银光棒子,落在杂乱的杂草铺上,留下不规则的光圈。光圈是那样的夺目,尝试着走过每一处黑暗的角落,黑暗使它耀眼醒目,使它变成有形的个体。牢房里很阴湿,即便所有的孔洞都能透进光线,仍是于事无补,杯水车薪。县府厨房的下水,从牢房前的过道中流过带着酸臭味,并伴随着晾晒不尽的潮湿气。光柱在昏暗的牢房里游走,飞腾着的尘埃在光柱下曝光无疑。
二十个闷棍是每个囚徒都必须接受的惩罚。无论罪过如何,即便偷盗一根火柴与杀人放火皆一视同仁。唯有先行送过礼的知趣人,倒是个例外。监牢的守卫们,恨不得把世上所有严酷的责罚都加进来,越是残忍便越容易有利可图。兄弟俩的麻布裤子,从里往外渗出了许多的浓血。囚徒们将地上的粘土抹在兄弟俩的伤口上,很久才将血止住。
四虎含着笑问五虎是不是后悔了。五虎咬着牙关,忍着疼说:“不后悔。”四虎则嘿嘿地笑了。兄弟俩一起长大,五虎的性子四虎是再清楚不过的,凡是由五虎口中讲出来的,一定是他的真实想法。这点很像二虎,只是二虎性格更执拗,说起话来很少有变通。五虎从不说假话,有的时候硬逼迫无法作答时,他便坚持只字不提。
四虎叹息说:“想不到大哥竟是个软骨头。”
五虎陷入回忆里,这天所发生的一幕幕都清晰地映在眼前,且有选择地标注了回忆的重点。阳光、空气、人的表情、每一段话语都在他脑海里快速闪现,并重新出现,仿佛戏曲的场景一般。他记忆的主角是大虎,每个场景都为他敏捷地做着变化,他的表情和动作了当而直接,又分明蕴藉了更加复杂的情感。五虎思索着,总是觉得自己的情感是缺乏机敏的,在与机警且善于决断的四虎比起来,他即为自己的优柔寡断而自卑,又为自己的决然无情而怅然。
兄弟俩走在各自的思绪里,思想的自由使他们冲出牢笼飞回了靴子沟。月光悄悄地从窗口里爬进来,窥视着封闭而昏暗的了禁锢了自由的地狱。月光散在杂草堆上,外面拥有寂寞的夜,显示了天地的安详和万物沉静。
四虎将茅草盖在五虎身上,趁借着月光他端详着五虎,一幅健壮的腰身,一张清晰深刻的脸庞。他们是最接近的手足兄弟,又是从小到大的玩伴。他端详着五虎,同时似乎也在端详着自己。思索使他无法入睡,自由的束缚正在增添他的仇恨,尤其在认识到青春的美好后,这仇恨便越加深刻了。他是个机警又善于决断的人,对待大部分事物,他总能快速做出反应,且认准后便是唯一的论断。对于大哥的论断,他甚至没有想过要去回忆今天发生的所有场景,而只是靠一时武断的结论,做出永久的定论,并不断积郁内心的愤恨。他是个不善于用细腻情感思索问题的人,显的正直且冷漠。他不懂得在回忆里可以体悟到一些升华后的情感,而是专注于硬且冷的道理,并以此为人生的圭臬。
“睡了?”监牢最黑暗深邃的角落里,传来外乡人试探的询问声。声音很轻柔,似乎每一个字都要泄掉腹中所剩无几的气息。
“嗯。”四虎无心搭话,简单地回应。
“想家了吗?”声音继续传递过来,只有在如此寂静的夜里才能讲听的清楚明白。
“家里再好,我也不会再踏进去一步了。”想起大虎,四虎又暗暗发誓,于在与陌生人的交谈里,便毫无顾及地说了出来。
“这个国家,有太多的人民无家可归了!”外乡客意味常长地说完,然后连同他的声音继续隐遁在黑暗里。
“国家”、“人民”,这些再熟悉不过的字眼,四虎却从不曾对它们做过认真的思考。他的思想和眼界,长期局限在生活的土地上。外乡人的话,敲响了通向广阔未来的大门,使他的认识出现了许多好奇和想望。
清脆的锣响惊醒了囚犯,划开了清晨的宁静。
“戴眼镜穿长衫的过来,今天县长老爷点名要提审你。妈的,这么早,我还没醒觉呢?”狱卒表情冷漠,指着穿长衫的囚犯,继续吼叫着,“他妈的,快着点。”
四虎认得那位穿长衫戴黑眼镜的人,正是昨晚的外乡客。他的蜡黄且尖瘦的脸上布满了疲劳和愁容,目光却坚毅表情凝重,浑身的血痕已经说明了他所遭受的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