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声枪响,打破靴子沟的宁静,在历经了几个世代的沉默与祥和中,填充了硝烟的味道。受惊的麻雀成群地腾空而起,凝结成一团,如飞扬的黑灰一般,发出“扑腾扑腾”的凌乱声响。县保安团的**们习惯于行动前,放几个空枪以壮士气。他们自称在刀口上混日子早看透了生死,又常常靠枪声来提胆子壮声势。副队长手的里死死地掐着盒子炮,显然有些惊慌失措的样子,站在众人当央,光秃的下巴上有剿匪时留下的疤痕。日光照射着他满是油腻的脸,散发粘腻的亮光。
大虎走出老屋,手里握着一把编席子用的小朴刀,身上粘满了高粱秸秆的碎絮。他并不惊讶,二虎、三虎的事情,前几天进城时便已经知晓了。过去的半年时间里,事情的发展总是朝他所预期的最坏的方向发展,还常常超越他所能设想的范围。他以最平常人家生活为轨迹,代替兄弟们规划的人生路线,竟如此快速地宣告了破灭。他是如此的失落,那些虚渺的,无法预测的未来生活,为什么会如此的吸引力。他所有的猜测都在无法理解中,被全然否定了。虽然并不赞同,心里却没有对兄弟的恨,大虎心里揣着做哥哥的宽容,不需完全地理解,只要怀着信任。
“来客了,孩他娘。”声音从大虎压抑的嗓音里传出来,仿佛山谷的回声,僵硬的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神情。
“别装蒜,我们来干什么,你不清楚吗?”
副队长用眼睛扫视着院子的布局,最终确认无危险后,便大踏步走进院来。他坐青石条上,嘴巴里咬着烟袋,吞吐着烟雾。烟雾飘散起来,像神君的咒语,瞬间复苏了无精打采的队员们。他们的精神向来无法专注,只有遇见烟土或女色时才稍有些作用。这样的一群人,如何能保墒安民呢?在整日如游魂般的穿梭中,心里还要盘算着怎样盘剥百姓,比如怎样变法子提征税款、怎样设计圈套谋财,俨然是合法的土匪。
大虎立在院落里,在无数双虎狼之眼的逼视下,那熟悉的场所变得即陌生又充满了惊悚。他觉得极不自然,略有些恐惧,双腿不自觉地微颤,在毫无温情的日光照耀下,他的头上沁出了汗水。他的胆怯完成符合一位忠厚朴实者的心境,因为不曾想过未来的生活里会有这样的起伏,便从来没有做过相似的设想或打算。他的那些居安思危的朴实想法,不过是围绕着饥饿、兵戈、贫穷、疾病,人世的变故,他同样敏感却不善于应变。
这些罪恶的**们,开始在院落里肆无忌惮地活动。他们认定了大虎不过是一块“弱肉”,他的无力和软弱是助燃的微风,渐渐放纵了肆虐的火焰。可是不做微风他又能做什么呢?他无从选择,也无力抗拒,想要固守在祖辈的土地上过着平凡律已的生活,如此渺小的愿望,原是易于得到,现在却又无法实现,转瞬即要失去。**们已经反客为主,在场院里四下张望和搜寻着,他们端着武器,冰冷漆黑的枪口始终握的很紧。虽然断定了处境的安全,他们却仍旧犹犹豫豫,却步不前。枪是他们壮胆的利器,若是失掉它,这些嚣张的魂魄立即会烟消云散。
大虎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本以为牢不可催的家园,此时已经成了**们胜利的果实,被玩弄于鼓掌。所有的一切从真实到模糊,仿佛夏、冬季两季里的阳光,虽然相同,却一个是温暖的,而一个则是冰冷的。在他的心里,对二虎、三虎的做法没有半分怨恨,尤其目睹了**们的丑态,他的心里竟同样生出了正义感和豪侠气。这样的想法为他鼓足了一些勇气,胆怯消退了许多,目光开始变得灵活了。
两声清脆的响动声,击破了危机四伏下紧张的沉默。水壶摔在地上的声响连同保安团的枪声,以相同的声波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在没有正义扶持下,手持武器的**们,灵魂随之一颤,险些脱壳。队长同样被自己的枪声吓了一跳,冒着青烟的枪口,对着四虎。
“吓老子一跳。”发现四虎不过是个毛孩子,他们都深深地松了口气,然后不约而同的重新恢复了镇定。
大虎弯下了腰来,粗壮的腰身即刻变的柔软如棉。他蹲在地上,捡拾碎片时,猛然间抬头,发现平日里仍当作孩子的四虎,似乎突然间长大了。大虎抬头向四虎仰视,阳光在四虎的脑后散发着灿烂的光辉。他联想到佛光,蕴含着无限慈悲与正义,照耀着光明的世界。
四虎纹丝不动地站着,粗布鞋面上,落满土陶的破片,浸着湿辘辘的茶水。他面露坦然,嘴角充满了冷俊、自信、不懈,这是聪颖的青年才会有的神情,尤其经过正义的水处理,变得更加崇高和神圣了。下学以来,他和五虎便担负起农户的重担,尤其二哥、三哥失踪以来,土地里的活计,更是繁重了。他们换掉读书时长衫,穿上粗布短衣衫,仿佛两片碧玉包裹在麻布里。
“一群吃人的走狗。”四虎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里,射出愤怒来,每个字都从他的牙根里吐出来,仿佛浸泡了仇恨。
大虎站在了,已经变得陌生的四弟身旁,他的腰身像被风摇动的五谷的秸秆,不断地晃动祈求。“孩子不懂事,别跟他一般见识。”大虎的道歉与乞求无异,用余光胆怯地盯着黑洞洞的枪口,双脚明显在颤抖。他将身体挡在四虎与枪口之间,方才悄悄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