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夫人迅速从厨房拿了馒头和汤,让白文静端过去。白老爷已经有了主意:“这事儿好办,你去跟那乞丐婆子说,玉奴和文启小夫妻俩怄气,不懂事,以为上吊是闹着玩儿呢。人已经没事了,正后悔寻死呢。给她点银子,让她离开雍城安身立命去。”
“给多少?”白夫人还想稳妥点。
“一个乞丐婆子,给她一两散碎银子让她换个地方生活,我看足够她一辈子闭上嘴了。”白老爷自觉很慷慨。
白夫人应声而去。又剩下父子两个。
“玉奴差点因为我死了,我一定要娶她为妻。不娶玉奴我就做和尚。”白文启说完就走。
“这个家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做主?”白老爷怒不可遏。
“我的事只有我能做主。”白文启头也不回的走了。
“你要是能做的了和尚,我就能做神仙!”白老爷一口咬定。
在白家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忙着善后的时候,玉奴一个人躺在床上,眼泪终于可以肆意流淌了。
有谁能体会得到一个人在绝境中的所思所想?也许是激发潜能?也许是下意识的奋起?也许是对过往的回溯?又也许是尘埃落定的平静?
玉奴此刻,竟然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只觉得自己如同飘荡在风中的一团空气,身体如同一具毫无知觉的躯壳,连动一动的勇气和能力也没有。
眼下的她,才真是毫无选择。身体不知道能不能复原,也许会终生瘫痪,像一摊烂肉一样腐坏在床上。看样子白家人为了掩盖事实,也不会叫人来给她医治。谁看见脖子上一圈勒痕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自杀没死成,居然授人以柄。此时此刻,她才真正的成了一个活死人。
水米未进,她在床上躺了三天。白夫人以为她要绝食,有些慌张,每天好言相劝着,入情入理,不厌其烦。其实,此刻的玉奴只是像一只预感到自己快死了的猫,生怕临终的尴尬。纤弱敏感受了重创的女孩子,再也不想自己被赤身露体暴露给任何人看了。
按白家的最坏打算,玉奴要死,也得是等脖子上的勒痕完全退了之后,不能让人知道白文启做了什么。尤其是当白老爷回过神来,发觉事情有点不对,才问出来白文启配的这活死人药。好死不死,他又刚刚把和玉奴定亲的事儿张扬出去,借着这个郎才女貌情深义重的名头正风光。白老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事情到了这一步,这亲事无论如何也不能退了。非但不能退,还不能放玉奴有任何接触到外人的机会。他立刻命人把两家院子上的小门给封了起来。
“玉奴,我已经让文启从后院搬回去了,以后这后院你一个人住,他绝对不会再敢来欺负你了。”白夫人赔笑道,“至于退亲嘛,老爷已经给你父亲去了信,就是不知道这西边打仗,家书有没有机会送到。你也知道,部队行踪不定。不过呢,已经都按你的意思办好了。你现在身上还病着,就先养好身子,别的什么都别想,从长计议。”
白夫人已经悄悄打听过,上吊救回来的人,有些会瘫痪,当然也不能说话,有些会忘掉很多事儿,有些脑子坏了,除非刚吊上去就被解开,否则想要毫发无伤的欢蹦乱跳,可能性不大。她耐着性子,打算先熬过这一阵子最不能出事的时间段,再看情况应对。
白文静趴在门口瞪着眼睛看呀看,根本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再过半年就要出嫁了,新郎长什么样她都没见过,但她一点也不觉得不妥,反正是家人做主的门当户对,和普天下的姑娘一样。她倒是不操心。
“娘,我可以进来吗?”
白夫人回头看见自己的心肝宝贝女儿,声音都更温柔了,“进来吧,文静最乖了。来看玉奴妹妹吗?”
十七岁的姑娘了,在母亲眼里还像个小女孩一样宝贝。两幅面孔时时刻刻都在上演。
“玉奴妹妹病的这么重,为什么不给她请大夫呢?”白文静好奇的问。白夫人的脸一下子僵住了。姜是老的辣,她立刻恢复了慈母样:“玉奴妹妹没病,她是在生你哥哥的气呢。都怪娘把哥哥宠坏了,让他尽胡闹。你替娘和哥哥多陪陪玉奴妹妹,别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好,玉奴妹妹爱看书,我去找哥哥要本有意思的书来给玉奴妹妹念。”白文静虽然憨憨的,但心思倒是单纯善良。
从表面上看,这确实是一门好亲事。家境体面,婆婆和小姑子都不难缠,丈夫英俊有才,已崭露头角,还四处宣扬有多在乎自己。如果玉奴上吊的事传出去,在不知道白文启做了什么的前提下,人们只会觉得她无理取闹,作过了头。即使是知道了白文启的所为,有着婚约,最多就是戳戳脊梁骨,骂白家教子无方,顶多赞玉奴一个有气节。白家那么严防死守,无非是维护面子而已。
多么滑稽的世界,为了面子,可以拿无辜的人当牺牲品。但试想有多少人不是为了面子牺牲一切?有几个人是真心爱戴父母安排的夫君?大家多半是为了面上好看而已。婚约只是家族与家族之间势力的整合,本质上依旧是利益买卖,和情爱断无半点关系。
在彻底看清这群虚伪可怕的人的真面目后,她反而冷静下来。这是人体奇妙的应激反应,为了生存争分夺秒。十月怀胎艰难孕育出来的生命,用了十几年才初初长成,灵魂即使想死,肉体也不甘心。也许有的人轻而易举就死了,只是命中注定?而那些还有很多磨难在前方静候的人,无论用尽多少种办法,都死不了。她想起刚才灵魂出窍的那一瞬间,恍惚听见的声音:一个轻生换来一个大罪孽,不如直奔地狱。地狱会比人间好吗?
和白家想靠时间来拖延一样,玉奴的身心也需要时间来恢复,她的灵魂为了撑下去,必须制造点幻想来迷惑自己。仿佛这一次后,一切便是新的纪元,新的开始。曾经的那个不谙世事的、对除了父母兄弟之外所有人都无条件信任的林玉奴,就此吊死在玉兰树下,取而代之的是对一切都战战兢兢、饱含防备、对一切都不会再抱希望和憧憬的行尸走肉。当下的她,才是真正的命若飘萍,无依无靠。
七天过去了,玉奴没有死,她终于能吃下点东西,学着下地了。
后院已经上了把锁,只有送饭进来的时候才会开一下,钥匙在白老爷那里。纵然白夫人骄纵白文启,有白老爷在,他也不可能再进的来。虽然玉奴实际上是被囚禁了,但终于有了一段不用再被任何人欺负的日子。一晃小半年过去了,她终于能行动自如了。
白夫人不提退婚的事,玉奴也不问,就当自己从上吊后就失去了语言能力好了。隔着几千里,就算爹娘珍爱自己,也无能为力。如果不是到必须大婚的那一日,一切就都能维持下去。等父母亲来婚礼的时候,再告诉他们实情不迟。如果他们还不应允,那就……找机会逃跑吧。
平静如水的日子,比处处艰难险阻,更能把人的心志都磨平。日复一日,玉奴只能在后院里弹琴写字,读书画画。除了白夫人,她见不到任何人。等夜里白家人都睡了,她才悄悄的跑跑跳跳,甚至翻翻筋斗,发泄孤独的闷气,也尽量恢复身手矫捷敏捷,才能尽量保护自己。实在万不得已,说不定还可以爬树翻墙头逃跑出几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