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进城也给陈叶子的内心带来了不小的震荡。

第一次坐汽车，第一次坐公交，第一次见到十几层的高楼，第一次等红绿灯，第一次吃到炸鸡腿……

县城的人很多，车很多，树长得又大又高，还有公园、商店、饭店、酒店……看得陈叶子眼花缭乱。当有陌生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后，她的心脏就会止不住地跳。她不敢说话，也顾不得头顶的烈日，任由父亲拉着他的手走走停停，上车下车，最后拐进一条不到三米宽的巷子。

巷子的长度足够她收回心神。她抬头看了看旁边的父亲，只见他一只手依然紧紧拉着她，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张纸条，眉头微拧，一会儿看看纸条一会儿看看路过的一道一道紧闭的大门。在经过第六道门的时候陈叶子感觉父亲的脚步越来越慢，直到在一个木制的大门前停了下来。这道门的门板看上去很厚重，门面上上了漆，让它呈现着木头本来的颜色。

跟别人家不同的是，这道门没有关，虚留着一条缝。父亲放开陈叶子的手，上前一步弯腰朝门缝里看了看，然后又退回来，扣了扣门上的狮子铜兽门环。陈叶子第一次见这样的门环，似乎被铜狮子瞪圆的眼睛给吓着了，有些胆怯地朝父亲身后躲了躲，但又止不住好奇歪过头偷偷地看。

父亲扣了门环见没人回应，索性推开门走了进去，陈叶子怯怯地跟在后面。

经过门廊首先出现在眼前的是角落里生长茂盛的爬山虎。爬山虎的枝叶向四处伸展——爬满墙头，爬上自家房顶，又爬向别人家的房顶，只要是它能落脚的地方都不放过。被爬山虎压了一半的是两间平房，房檐向外延伸出来，房檐下的两扇窗户很大，玻璃反着光看不清里面的摆设。

“陈丫？”陈父的声音将陈叶子的视线拉回。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木制的简易凉亭，亭子的顶是顺着房檐搭出来的，一面靠着墙，墙上挂着三幅大小不一的油画，虽然好看但不像是装饰品，因为没有装裱；正对着他们的一面挂着两片竹帘，竹帘卷起一半，又像从来没有放下来过；亭子左边被一株巨大的紫藤包裹着，紫藤的花束一簇一簇的沿着亭子的边和顶上的空隙垂下来，在盛夏阳光的照耀下，尽情地绽放着；亭子右边放着一个木架子，架子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和几个白色的雕塑。

亭子下是一个方木桌，木桌上杂乱无章地散落着油画板、调色盘、油画笔、笔架，还有几管用过的油画颜料。木桌旁立着一个油画架，很明显画架后坐着一个人，因为陈叶子看到了两只沾满颜料的脚朝画架两边伸出来。

真的是脚，不穿鞋的脚。

显然敲门声和那声“陈丫”并未惊动画架后的人，于是陈叶子又跟着陈父来到凉亭里。

原来，那个人睡着了。

终于，陈叶子见到了她的姑姑。

来到新的环境，一切都那么新奇，陈叶子怎么睡得着。她从床上爬起来，没敢贸然开灯，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鞋子。她听到父亲在跟姑姑谈话，想听得清楚一点，也想再偷偷看看她这位漂亮的姑姑。

虽然白天凉亭下的姑姑光着脚站在那里，头发随便盘起，脸上没有任何妆容，眼角还带着细纹，红色的裙子藏在被颜料毁容的围裙下面，看上去并不能拿华丽的辞藻来形容，但当姑姑捏着她的脸笑着问道“你就是叶子”时，陈叶子呆住了。

长这么大，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笑容，温柔、干净、明媚、温暖……天气已经够热了，但她的心比当时的天还热，热到渗出脸颊，热到说不出话来，只能不由自主地往父亲身边靠，惹得姑姑笑得更灿烂了。

陈叶子觉得当时的自己肯定特别傻。

陈叶子将卧室门拉开一条缝，侧过头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

“……丫头，我才三十四岁，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拼一把。”

“那边都联系好了？”

“嗯，大学老师介绍的，只是刚开始只能当徒弟，工资不是很高。”

“新榆消费可不低，何况你还带着个孩子，她还要上学。”

“那边有安排宿舍，两个人一间，但是叶子……”

“……所以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帮你带孩子？”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公平，但只需要三年，三年后我要是在新榆站住脚了，我就把她接走，如果不行，上了初中可以让她先住校。她聪明懂事，学习也不错，将来考新榆大学应该没问题，而且你别看她年纪小，做饭、做家务什么都会……”

“十年前我就给说过……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我知道，刚开始那两年我也很不服气，但你了解咱妈的脾气，我如果跟她反着来，她真的会去寻死。而且美霞也是个好女人，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识大体，忍得了妈，也能忍得了我，是我对不起她。叶子出生后，我明知道妈不高兴，还整天出去看诊，让美霞的身心承受了很大的压力，这几年因为没生出儿子，妈没少给她脸色看，话也说得难听……其实，我但凡能多为她考虑一下，她的病也不至于拖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