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叶子九岁时,母亲病故,她随父亲从农村老家来到青阳县城找她姑姑。在这之前,陈叶子从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姑姑,跟她父亲同父同母的亲姑姑。她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带她离开老家,又为什么要来找她从未见过的姑姑。
陈叶子对这个姑姑充满了好奇,这份好奇也让她暂时忘记了母亲离开的伤痛。或许也并没有什么伤痛,因为在当时陈叶子的印象中,母亲的形象大多数时候只是一个背影——每天早晨陈叶子在睡眼朦胧中送母亲出门,每天下午在母亲身后帮忙准备饭菜。没有额外的拥抱,没有慈爱的抚摸,虽然也没有责骂以及邻居豆子哥每天遭受的痛打,但也没有过多的言语。
“叶子,叫你爷奶来吃饭。”
“叶子,舀两碗面来,今天吃哨子面。”
“叶子,把这些菜洗了,洗干净点。”
“叶子,你爸挣钱不容易,你吃多少舀多少,不能浪费。”
“叶子,你已经七岁了,衣服该自己洗了。”
“叶子……”
语气不变,句式不变,内容大同小异,每天如此,也仅仅如此。
所以,母亲对于小时候的陈叶子来说就是一位让她必须听话的长辈,而必须听话不是因为母亲过于严厉,而是从来不会笑的奶奶告诉她,小孩子要听话,不听话就要挨打。
她的确挨过打,也只有一次,是奶奶用扫院子的笤帚打的,一边打一边厉声呵斥:“不打不长记性!”
而她的听话也成了全村孩子的榜样,每当村里有小孩被长辈教训的时候,总是以“你就不能学学人家叶子……”开头。尤其是邻居豆子哥,每天都会被他母亲满院子追着打,鸡飞狗叫带着他和他母亲你来我往的斗嘴顺着院墙爬进陈叶子的耳朵。
“赵豆子,你给我下来,别动不动爬房顶,也不怕摔死你。”
“摔死了正好,摔死了就没人惹你生气了。”
“我不气,你下来咱好好说。”
“我不下来,下来又是一扫帚,我又不是傻子,吃一次亏哪能不长记性。”
“你长记性还能天天挨打?”
“今天又不是我的错,他家驴拴在那儿又不用,我骑一下怎么了?”
“你骑驴你给人家打招呼了吗?人家同意了吗?你要骑驴你自己骑,拉着人家大毛、二毛干啥?得亏二毛是摔水沟了,那要是在山崖上,摔出个好歹来,你得给人家赔命你知道不?”
“那也是他哥推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你叫人家出去的,怎么跟你没关系……你不要跟我顶嘴,你给我下来。”
“就不下来,有本事你上来。”
“好,那你就在上面待着,永远也别下来,今天的饭也别想吃,兔崽子,你就不能学学人家叶子。”
又是这句。
年幼的叶子并不知道这句话的利害关系,她以为只要长辈们开心了,就是对的。但当时的她还不知道,村里同龄的小孩——除了豆子哥——也是因此都不怎么愿意跟她玩。
后来母亲生病了,呆在家里的时间长了,但依然不怎么跟陈叶子说话,说出的话依然是以“叶子”开头的祈使句,只是语气不如以往有力了,做起事来也需要时不时的坐下来歇会儿,呼吸粗重且急促,咳嗽声从早到晚。
一天下午,母亲让陈叶子帮忙把她的被褥收拾了抱到西房。她不知道母亲的目的,但还是照做了,照做似乎成了她幼年时期的本能。
西房本来是存放各种农具和牲口干粮的地方,被母亲清理了出来,放了一张木板床。当天晚上,母亲便在西房睡觉了。夜里,母亲的咳嗽声夹在几头猪的呼噜声中远远地传来,陈叶子睁开眼翻了个身想问一问父亲:母亲为什么要搬到西房?却撞到了父亲宽大的脊背,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从那个脊背上滑了过来,陈叶子没有问出口。
又过了几天,还是在夜里,陈叶子从睡梦中醒来,听到西房有声音,不过这次不是咳嗽声,而是争吵声。声音不大,似乎是刻意压低的。陈叶子爬到窗户边朝西房望去。
“你不去怎么知道能不能治?”
“不去就是不去,你不就是医生吗,你给我治。”
“你这个需要化疗,需要手术,我是中医,我治不了你的病,你看我给你熬了那么多的药,你的病见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