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戌时二刻,西秦王府内,各要害处皆已挂起一对灯笼,内卫营一垒分兵各处,严密看守,又一垒则分为四部,于王府内巡逻,丝毫不敢懈怠。
王府四周,一营侍卫分出两垒兵力,分别看守南北门,而其余两垒又一纵则在外巡逻,一样兢兢业业。
王府大门后,侍卫与仆役皆已识趣地散开。
赵衡,即秦衡,与母亲秦月、翟明夷等三名未过门的妻妾等候了片刻后,赵田匆忙赶回,满脸微笑,挥了挥手,大喊了一句,“走,回家。”
赵田见翟明夷三人正准备牵马步行,满脸慈祥,笑道:“明夷,我们还要走一里多路呢,来,都骑上马,边走边聊。”
翟明夷微微皱眉,有几丝忧虑,疑惑道:“阿公,我们三个还没有与衡儿拜堂,名不正言不顺的,若堂而皇之地骑马,难免被有心人指责。”
赵田微微瞪眼,佯怒道:“我看谁敢?若有下人多嘴,阿公便让他们一辈子都说不了话。”
赵田顿了顿,转念一想,面容平复了几分,补充道:“明夷说得也对,阿公管得住他们的嘴,却管不了他们的心,这样,等到明年局势稍稍平息,阿公立即让衡儿和你们拜堂,而且,阿公还要大操大办,让他们知道衡儿绝不是什么私生子。”
他话音刚落,眼光落在翟明夷三人身后的八匹马身上,便微微睁眼,一边缓步向前,一边感叹道:“果然是好马,难怪庞济那不长眼的儿子会看上这几匹马。”
秦念见身后的马匹纷纷受惊、皆微微扬起马头、后退一两步,便连忙上前,面带歉意,劝阻道:“阿公,这几匹马本都是种马,可是相当烈,恐怕阿公一时半会无法让其屈服。”
秦月满眼疼爱,看了秦念一眼,微笑一声,尔后敛去笑容,冷眼望着赵田,语气中有几分讽刺,补充道:“王爷,这些马都是我们念儿一手训练出来的,可是她的心肝,而且这些马本来只认衡儿他们三个,就连我也花了不少时间,才让它们接受,您就别夺人所爱了。”
赵田脸色如常,毫无怒火,后撤了一步,连连说了几个“好”字,“好,好,好,看来念儿是尽得杨蕊的真传了。”
他转而面带微笑,略微得意,伸手指向北边,说道:“念儿,在北边左骑军军营里有两匹还没阉割的宝马,是西域一个部落捕获,衡儿的堂叔又花了很多心思才能送来,都有一个多月了,也没有人敢驯,放在我这也没有用,都送你了。”
不等秦念开口,秦月面无表情,依然怨恨,看着秦念,直接了当地说道:“念儿,无论王爷送给你什么,你都别客气,都给我收下,那是王爷欠我们母子的。”
秦月话音刚落,翟明夷与秦念便眉头紧皱,朝着秦月频频使眼色,又连连摇头。
赵田毫不在意,摆摆手,笑道:“明夷,念儿,无妨,都是阿公的错,你们阿婆委屈了十几年,朝我发火也是应该。”
赵田抬起右手,又压了压,吩咐道:“你们几个先等候片刻。”
他提高嗓音,颇有气势地喊道:“来人,给本王牵一匹马过来。”
趁着侍卫牵马的片刻,赵田分别看了翟明夷三人一眼,语气柔和,却也不容置疑,说道:
“明夷,念儿,敏儿,只要你们不横冲直撞,你们便可以在这王府内随意骑马,但是,有一点你们千万要记住,除了王府的几个主子,任何下人、任何侍卫都不能在府内骑马,违令者可是要杀头的。”
“阿公自然也知道,你们对待下人比较宽松,但这王府丫鬟仆役众多,若人人都为所欲为,那就乱套了。”
“若只是在你们自己的院内,你们怎么对待下人都行,阿公可以保证,这王府里没有任何人能够约束你们,若出了你们自己的大院,你们便必须遵守王府的规矩。”
秦月依然阴阳怪气:“王爷尽管放心,我们母子、婆媳绝不会拖您后腿。”
翟明夷反应迅速,极力地展开愁容,见朱敏正羞涩地低着头、轻轻地咬着嘴唇、又不停傻笑,扯了扯朱敏的衣衫,朱敏如梦初醒,立即抬起头,敛去笑容,转而一脸认真,而秦念本是满脸愁容、忧虑地望着秦月,察觉道翟明夷的动作后,便尽力保持平静。
三人毕恭毕敬地施了一个万福,答应一声“是,阿公”后,赵田只轻轻叹息一声,点点头,尔后默然不语。
自始至终,赵衡不知所措,一言不发。
……
赵田翻身上马,率领着赵衡秦月五人向西缓行,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秦月,眼中不乏愧疚与忧虑,尔后轻轻叹息一声,伸手拍了拍赵衡的肩旁,面容慈祥,问道:“衡儿,趁着如今空闲,爹给你说说我们王府的情况,如何?”
赵衡回过神来,面容恭谨,拱手道:“儿子洗耳恭听。”
赵田摆摆手,笑道:“一家人何须见外?放轻松些,我们父子之间不需要那种繁文缛节。”
他回头指了指身后、正带着另外三匹马缓行的翟明夷三人,见三人眉开眼笑、连连点头,便笑容依然和煦,取笑道:“你看看,我那三个儿媳都比你自然得多。”
赵衡长舒一口气,微笑着点点头,只说了一个“好”字。
赵田转身向左,分别指了指王府大门左侧的大院,面容不变,介绍道:“那是左院,王府的兵员司、军情司、刑狱司都设立在那,由你范叔兼任左院令,统辖那三司。”
他指向大门右侧,“那是右院,右院之下设有粮储司、马政司、兵器司,都由爹直辖,而右院暂不设右院令。”
他指向王府大门后的一处院落,“那是中枢院,院里的书房便是爹处理公务的地方,而院内又设府库司与内务司,这府库司有收支、存储钱财之责,过于重要,由爹直辖,而内务司则维持着这王府内部的运转,暂由你岳姨娘管辖。”
赵田见赵衡点点头后,轻加马腹,率领着众人,稍稍加快了速度,在道路转向东北时,指向西边,“在中枢院西北的就是你岳姨娘的灵犀院。”
他的手指稍稍挪向北侧,“灵犀院北边、王府西北角则是内卫营驻地。”
赵田指向东边,笑道:“中枢院以北有一个人工湖,那湖泊西北便是你们将要入住的风波院,那大院位于王府中部偏北,又与中枢院、灵犀院、内卫营驻地接壤,也是王府内最大的一处院落,是爹特意留给你们的。”
赵田紧接着指向东北,面带得意,“风波院东侧有运河,过了桥,在王府东北角便是教导院。”
“那里本来有近五百名女娃,其年长的不超过二十,年少的也有十三四,她们之中一部分是爹进长安时命人从官妓署和皇宫解救出来的,一部分则是爹历年来行军打仗时救下的。”
“由于她们大多或是父母双亡,或是已经忘记了父母兄弟,爹便从两处挑选了四十名温柔贤惠、识文断字的女子,命其各收养十名,作为干女儿,同时担任文教习,还从华山请了十余名女子武师,让她们充当武教习。”
“这些年,爹从中挑选了约一百名资质不甚好的当丫鬟,又拣选了近百名调入内务司与府库司,如今还剩近三百名,爹一个不留,都交给你们,让她们留在你或你娘身边当女官。”
赵田回头望着翟明夷,笑道:“你们院中的规矩,自然由明夷和她阿婆制定。”
翟明夷见秦月一言不发,便满脸笑容,点点头,说道:“那明夷替阿婆和衡儿谢过阿公了。”
赵田装出几分怒意,轻声斥责道:“不是说了吗?自己人不能如此生分。”
翟明夷满眼笑意,连连说好。
赵田在风波院大门外勒缰停马,转头望向东边,微微皱眉,满脸愁容,说道:“在这湖泊正东,便是你卫姨娘的凤栖院,而东北便是你张姨娘的紫英院。”
“虽说爹是迫不得已才纳她们为妃,但好歹是夫妻一场,又与她们诞有儿女,只要她们不是太过分,衡儿你别太为难她们,更要好好对待你的弟弟妹妹。”
赵衡平静地点点头,“儿子知道了。”
赵田满意地笑了笑,转头指向风波院,“先不说这些,我们进去,这就是你们的家了。”
一路上,秦月强压下怒火,一言不发。
……
一家人进入风波院,将马匹留在院内的马厩,还没走出几步,侧王妃岳灵便牵着一个五六岁女童,由徒儿宁娥与刘静搀扶着,缓缓地走到秦月跟前,向她施了一个万福,微笑道:“妹妹欢迎秦姐姐与衡儿回家。”
秦月立马换了一副面容,笑容真诚,连忙快步上前,将岳灵扶起,说道:“妹妹身怀六甲的,不必多礼!”
秦月转头望着赵衡翟明夷几人,柔声吩咐道:“衡儿,明夷,你们几人还不快快拜见岳姨娘?华山与我们墨家同根同源,按辈分来说,你们都得喊一声师叔,现在是亲上加亲了。”
赵衡几人相视一眼,便大大方方地在岳灵面前双膝跪地,行了一个后辈之礼。
岳灵抚摸着身边女童的脑壳,温柔地说道:“雪儿,娘跟你说过,让你改口,叫赵江哥哥为二哥,叫赵山哥哥为三哥,雪儿可还记得?”
赵雪连连点头,笑容天真,嗓音清脆,“记得。”
岳灵弯腰指着赵衡,笑道:“娘这就告诉雪儿那是为什么,因为这才是大哥。”
她又指着翟明夷,“那才是大嫂。”
赵雪毫不怀疑,立即微笑着喊了一句“大哥,大嫂”,便羞涩地躲到岳灵背后。
赵衡、翟明夷、秦念同时在赵雪面前蹲下,而朱敏则后知后觉,也跟了上去,尔后翟明夷柔声问道:“你叫雪儿?”
翟明夷见赵雪点点头后,伸出双手,“让大嫂抱雪儿,好不好?”
赵雪仰头,看了一眼岳灵,见她点点头后,便欣喜异常,只说了一个“好”字,便向前一步,搂着翟明夷的脖颈。
岳灵指着秦月,一脸温柔,吩咐道:“雪儿,这是大娘。”
赵雪乖巧地喊了一句后,翟明夷分别指着秦念与朱敏,笑道:“雪儿,她们是念儿嫂子,敏儿嫂子。”
赵雪毫不生分,立即望向两人,亲切地喊了一声“念儿嫂子”、“敏儿嫂子”,便转向赵田,摸了摸肚子,一脸委屈,问道:“爹,我们可以吃饭没有?雪儿都饿坏了。”
赵田眉开眼笑,挥了挥手,吩咐道:“你们听见没有?快进去,边吃边聊。”
……
一家人围着饭桌落座,又命宁娥与刘静带领一众丫鬟退下后,赵田看了一眼赵衡秦月母子,又看了一眼岳灵,满脸笑容,说道:“衡儿,爹打算为你再纳岳姨娘的侄女岳姗为妾,让你们亲上加亲,如何?”
赵衡微微瞪眼,有些惊讶,婉拒道:“爹,这不好吧,儿子已经有我师姐、念儿姐、和敏儿三个了,若儿子再娶岳姗,恐怕她会受委屈。”
秦月温柔地看着赵衡,却不曾看赵田一眼,语气不容拒绝,要求道:“衡儿,这婚你是非结不可,我王府是必须与华山捆绑在一起。”
秦月望向翟明夷三人,面带几分歉意,说道:“明夷,念儿,敏儿,衡儿是不得不如此,还望你们多担待些。”
朱敏脸上有些失落,轻轻咬着嘴唇,却也是毫不犹豫地点头。
翟明夷与秦念则处之泰然,对视一眼后,翟明夷脸色如常,说道:“阿婆,道理我们都懂。”
赵田大喜,说道:“好,既然要娶岳姗,这聘礼便要给,衡儿,等你夺取雍州后,你必须从所收获的田赋、盐税、利税、钱财中拨出一部分给王府,再拨出一部分作为聘礼送给华山,爹一直打算扩充王府与华山兵力,财力有限,只好作罢。”
岳灵面露喜色,却依然客套道:“王爷,这礼未免也太重了。”
赵田毫不迟疑,摆摆手,“一点都不重。”
翟明夷见赵田谈及到王府机密,面有忧虑,与秦念、朱敏两人缓缓站起后,朝赵田弯了一腰,谨慎地问道:“阿公,我们三个是否回避?”
赵田摆摆手,面带期待,笑道:“明夷,念儿,敏儿,你们都坐下,也不需要有任何顾忌,你们掌权与衡儿掌权无异,要不然,阿公送那么多女娃给你们有何用?”
翟明夷三人皆面带微笑,点点头,说了句“是,阿公”,又重新坐下后,赵衡微微皱眉,面带几分忧色,问道:“爹,王府的开销很大?”
赵田一脸愁容,点点头,“自是巨大,别急,爹给你好好算算。”
“王府下辖五支甲等精锐军、两支乙等精锐旅、北巡城营、北城门营共五军两旅两营,共有兵士五万九千余人,号称府外军,其兵员皆由左院兵员司征召,军饷也是由兵员司分发,每年共二百四十四万两。”
“王府在长安周边有甲乙两等马共十万余匹,因而马政司有田地一百万亩,需雇佣民夫一万六千人,每五百人还需一纵官吏管理,每年支出四十五万两。”
“兵器司在蓝田郡治也有杂役工匠二万,同样是每五百一纵官吏,这便是五十六万两。”
“粮储司在长安以西和长安南城各有一大一小两粮仓,即安西仓城与南城粮仓,这安西仓城最多能储存二亿斤粮食,足以让四十万人口吃上八个月,而南城粮仓则能储粮一千二百多万斤,能够让这四十万口吃半个月,这两个粮仓共有杂役一千二百人,每六百又有官吏一纵,每年共需花费三万二千余两。”
“军情司有甲等谍子一营分布于各地,因其必须在当地吃喝住行,又随时都有性命之危,爹便给全营每人每月额外补贴九两,共八万一千多两。”
“刑狱司有乙等捕卒一营常驻于北城,同时也需要在长安周边执行命令,这也要二万一千两。”
“这王府内近一千二百名丫鬟、仆役、厨子,五千五百余人名侍卫左右旅与内卫营将士,近九百名三院八司官吏,皆由内务司管辖,这约八千人的俸钱便是二十七万两。”
“王府众人的伙食分甲乙丙丁四等,最低的丁等为每日五十文,其次翻倍,最高不过四百文,丫鬟、仆役、厨子、大多数将士都是丁等,教导院教习与女娃、少数将士、大多数官吏为丙等,少数官员、包括你范叔都是乙等,我们几个主子也才是甲等四百文,所以,这王府光是伙食就是十七万两。”
“这七司加起来便有四百多万两。”
“府库司除了官吏,倒是没有其余额外开销,但王府的府库是年年入不敷出,若不是当年进长安城时抄了一批贪官的家,搜索到五六百万两,又接管了皇宫与太子府银钱近七八百万,王府只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卫崇那老匹夫掌控着户部,只愿意拨给王府五成田赋盐税、六成商税,每年才三百六七十万两,而且王府还需要拨出一成田赋盐税,转交陇州金城和上邽两郡,毕竟两地位置关键,当地郡守兼一旅统领也还忠于王府,是万万不能放弃。”
“如此每年便剩下三百三四十万,缺口六七十万两,这几年又击败东魏三次,共斩首约二十万,赏钱二百万两,有近一万将士战死,抚恤近三十万两,若在今年冬季再有一次大战,只怕王府府库便会彻底空虚。”
“卫崇那帮人既想我王府保护他们周全,又不想放任王府膨胀,就这样半死不活地吊着,真该杀。”
赵田见赵衡翟明夷四人皆目瞪口呆,便满眼慈爱,吩咐道:“衡儿,你们几个别愣着,赶紧吃。”
正低着头、只顾着吃的赵雪笑容天真,鼓囊着两腮,一个一个地点名,喃喃道:“对,大娘,大哥,大嫂,念儿嫂子,敏儿嫂子,快点吃,我娘说了,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赵田转头看了一眼脸色依然阴沉的秦月,便微微皱眉,轻轻叹息一声,柔声道:“月儿,你也赶紧吃。”
岳灵见秦月依然一动不动,便夹起一块鱼肉,递到秦月碗中,柔声说道:“姐姐,妹妹听王爷说您喜欢吃鱼,这是渭河边的渔夫送来的鲤鱼,您尝尝,看味道如何?”
秦月嘴巴轻轻地翘起,露出几丝微笑,轻声说了个“好”字,便夹起那块鱼肉,细细地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