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头发笑道:“包姐,你总算舍得出来了。”
“我知道你们要找我,就先出来了。”包姐依然笑得淡淡的,但我觉得她笑得有些哀伤。
“你听到我们的谈话了。”壮汉用了陈述语气。
包姐却摇头:“并没有。准确地说,我是看到了。”
什么叫看到了?难道她后脑勺上那只是透视眼,外加读唇语技能?
“你们有什么要说的话,直说好了。”包姐挺爽快。
“你后脑勺上有一只眼睛,对吗?”红头发问。
我本以为不管包姐是不是三只眼,愿不愿意让我们知道,红头发这样问,她多多少少会有些惊讶,毕竟这种问题听上去就不正常。
没想到她毫不犹豫回答道:“对。”好像早就猜到了一样。
壮汉说:“我们没有恶意。”
“我知道。”
“但是还有一群人,他们已经盯上你了,请务必小心。”
“如果他们想利用的是我的第三只眼睛,他们该失望了。”包姐叹了口气,“坐吧,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我们相互看了几眼,竟然真的都乖乖坐下来。我心说这什么节奏,幼儿园小朋友听老师讲故事吗?你敢保证不会让我睡着吗?
“三年前,我新婚,我和丈夫来到这个偏僻的山村,想暂时远离城市浮华的生活。当时这幢房子只有一个老婆婆在住,她的两个儿子都在外打拼。她同意我们住上一个月,不要钱,而是说如果我们能抓到野物的话,记得分给她一些。
“一开始一切都很好。我们很喜欢这里原生态的风景,那些简陋和不便也就不在意了。不幸发生在第十三天,我丈夫上山去抓野兔,他一向很有分寸,所以尽管山势很险,我也不担心。没想到他却被蛇咬了,回来的时候,伤口十分可怖,能明显看出中了毒。
“我顿时六神无主,有一种就要永远失去他的不祥预感。老婆婆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据说他救过不少被蛇咬伤的人。可那医生一看到我丈夫就直摇头,说什么他是被邪物咬了,救不了。
“医生走后,我不知所措,看丈夫躺着很平静的样子,就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啊,已经没有感觉了。我顿时大哭,我想这蛇毒会不会就是让人慢慢失去知觉,直到连呼吸也停止。
“我就守在他床边,看他迷迷糊糊睡过去又醒来,我知道他也在害怕,害怕自己日子不长了,希望我能多陪陪他。我有时候看着他,就觉得像是做了一个噩梦,醒来的时候,我们还是好好的。可每次我都骗不了自己,因为当我偷偷去碰他身上一些地方时,他渐渐没了反应。
“我几乎没怎么睡,却还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一个打扮得像巫师一样、看不清面容的人告诉我,我其实有三只眼睛,而后脑勺上的那只,可以救我丈夫。
“他告诉我,那第三只眼睛,可以看到二十四小时之后的景象。还告诉我,我的丈夫将不久于人世,如果我和他做个交易,他有办法留住我丈夫。
“我拒绝了。我当然很想救丈夫,可这场梦太荒诞,我醒来后也只把它当一场梦,一场幻想。不过,最主要的是我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希望那蛇并没有那么可怕,丈夫能好起来,一切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可是接着,我就看到了我身后的房门。没错,我是背对着门的,可我竟然看到了,从我后脑勺的视角,门口的场景就出现在脑海里。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门开了,然后,我自己走了进来。
“我惊出一身冷汗,突然想起梦中听到的话,莫非是真的。我背对窗户,用那第三只眼睛看窗外,看到了一个女人牵着小孩走过,而当时的窗外什么也没有。我记下这一幕,第二天在相同的时间看窗外,真的就有一个女人牵着孩子走过,动作、衣着、神情,都和我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样。我突然想到,刚刚自己进房间去看窗外的时候,开门走进来的那一幕也发生了。
“我顿时吓哭了。不是因为我莫明其妙多了只眼睛,而是我意识到梦中那个人说的话是真的。他还说,我丈夫……日子不多了。
“丈夫看到我哭,他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以为我终于承受不住了。放弃吧,他微笑着对我说,他知足了,我可以离开。
“我怎么舍得离开呢,我还是守在他身边,心惊胆战地去发现他哪里又失去了知觉。老婆婆始终觉得我丈夫是中了邪,老人家总是有些迷信的,劝过我两次后,也不再说什么,暂时搬出了这幢房子,偶尔还送一些吃的过来。
“我不敢睡觉,害怕一醒来丈夫就不在了。总忍不住想用第三只眼睛去看他,可那只眼睛很不稳定,看到的机会很少而且没有规律。只有能看到他好好的,我才安心一点,想着明天的这个时候,他还是在的。
“可是有一次,我看到的他,从头到脚,被一块白布盖着……”
包姐讲到这里,忽然停住了,起身去喝水,但我想,她停下来应该不是因为渴。
接下来的事情,我想,应该和那个交易有关了。
包姐重新坐下,盯着桌面似乎在想怎么开口。光头轻声说:“你丈夫还活着,你做了那个交易,而这让整个村子的人都受了影响。”
包姐叹口气,点头道:“对。我盯着那块白布,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我想起了那个交易,睡着后果然又梦见了那个人。这次,他只是面对我站着,不说话。
“我对他说,你之前的话都是对的,可你有什么办法留住我丈夫的命呢?我要用什么和你做这场交易呢?
“他说,他可以把当天抽离出来,让这一天永远循环下去,让第二天,也就是我丈夫离去的那天,永远到不了。而当我想要结束这种循环的时候,就要把第三只眼睛的眼珠给他。”
听到这里,我有点想吐,这什么人啊,竟然要别人的眼珠子,换作是我,别说做什么交易了,送我我都不要。
“这一次,也许是最后的机会,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就算他马上就要那颗眼珠,我也会给的。我不在乎什么预见未来的能力,我只要能把丈夫留在身边,哪怕只是让最后那一天循环无数遍。
“当我从梦中醒来,我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兑现他的承诺,怀着期待又抗拒的心情迎来了第二天。然后,我看到昨天的一切,又发生了一遍。那些村民,好像没有经历过昨天一样,做着他们认为今天该做的事。而我的丈夫,还在我身边。
“我就这样一天天守在这里,假装不知道身边的异常,一遍遍安慰丈夫他不会死的。他每一天都是一样的状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很奇怪我为什么这么肯定。其实,就算我告诉他真相,他第二天还是会不知道。
“渐渐的,我发现整个村子像是被时光抛弃了。小孩不会长大,大人不会变老,连门前的花苞也一直没有开。那一天不断循环着,时光的流逝只有我知道。有时候,我怀疑是不是只有我出了问题,把生命中的一天过了一遍又一遍,但一看到丈夫微笑着看我,我宁愿自己走不出来。
“那个人很守信,在我想要结束之前,循环一直持续着,也没有再用其它的手段来索要眼珠。我偶尔还能用那只眼睛看看,只不过看到的都是发生过许多遍的。”
原来是这样,我回想那些村民异常的举动,从他们的角度看还是合乎逻辑的。
“这一天一直重复着,我也逐渐习惯,逐渐麻木,可是几天前,我用第三只眼看到了你们。
“我第一反应就是要尽快让你们离开,不想村子持续了这么久的安宁被打扰。所以我提前做了准备,让你们住在这所房子里,又故意弄出一些诡异的事情。我以为你们发现我和这个村子的异常,就会主动离开。”
我心中一惊,这是在下逐客令吗?可是我们还没说要走,她就把一切说得这么明白,是等得不耐烦了吧。
蛮力男皱眉:“如果早知道我们要找的人是你,而你要我们离开,我们估计早走了。”
光头却笑:“而现在你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是不打算让我们离开了吗?”
包姐微微低头:“是我想放弃了。”
大家默不作声,不知包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句话是真是假。
“我看着你们的身影,让这个村子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场景,忽然意识到这场循环已经持续了这么久。外面的世界一天天在变化,而我的自私,把这么多人的生命禁锢在那一天,已经循环了上千遍。当初我只是为了留住丈夫的命,但我现在明白了,他终究是好不起来的。”
“你是说……你要结束循环,把第三只眼睛的眼珠给那个人?”我差点咬了舌头。
“这对我来说不重要。我看你们是为了我那第三只眼而来,觉得我既然打算失去它,还是让你们知道原因和过程比较好。”
包姐起身走向房间:“你们可以进来。”
我心想你就不怕引狼入室吗?又想不对,可能屋里正藏着一群狼正打算对付我们呢。不过看我们人多,又有几个身手不错的,除非是一群变种狼,不然对方占不到什么便宜。
看蛮力男、壮汉、红头发、单音节都进去了,我没犹豫多久也跟着进去了。
进去后,我发现我想多了。屋里没有狼,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一些极其简单的生活用品,以及床上躺着的一个男人。
男人的身份不言而喻。他看到了我们进来,露出惊讶神情,然后勉强挤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再没有其它反应。看样子他的知觉没剩下多少了。
包姐俯身对男人说:“亲爱的,他们是来救你的,你把眼睛闭上,我们很快就能回到从前了。”声音很轻,很柔,如果不是已经知道了一切,我都不会相信她是在说谎。
男人很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在他的意识里,现在还是三年前的那一天,被蛇咬伤的意外就发生在几天前,他大概真的以为自己还有救。
包姐静静看着男人的脸,看着看着眼里就泛起了泪光。她吻了吻男人的唇,男人眼角滑出一滴泪,但他没有睁开眼睛。
包姐站起身,开始解自己的麻花辫。我看着那一头长发,觉得老天真是调皮,我如果没有看到她后脑勺上那只眼睛,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就是三只眼。
毕竟我自己的刘海有时候长得遮到了眼睛,我就会难受。
那头发披散下来,突然开始微微颤动,在她后脑勺的中间,我能看到那只眼睛缓缓睁开,并不是像一般的眼睛那样横着的,而是竖着的。它的上下眼皮……不对,应该是左右眼皮,就像拨开帘子一样拨开了头发。这回除了我,其他人也都能看到了。
那只眼睛完全睁开的那一刻,我不禁后退了一步。不是我胆小,是它的样子太对不起观众了,很多人都喜欢大眼睛,觉得大眼萌啊,可这只眼睛大得占据了半个后脑勺,眼白的部分是灰的,瞳孔处却是深紫色,在披散的头发中间瞪着你,实在是萌不起来。
包姐突然转身面对我们,我想到她自己是看不到那只眼睛的,就很怕她会问我们这只眼睛好不好看的问题。走到了这一步,我不想让她再难过,可万一我一夸,她决定让我们多看一会,那怎么办?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我们淡淡一笑,然后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面小铜镜,平放在她丈夫的脑袋边上,然后自己平躺在他身边,头正对着枕在铜镜上,很快,铜镜闪出紫色的光。
那铜镜一边闪光,一边发出轻微的玻璃碎裂的声音。包姐做的这个交易,要把自己的一颗眼珠给那个人,虽然是一颗不一般的眼珠,毕竟是身上的东西,想想都觉得疼。
可包姐表现得很平静,动都没有动一下。
一会儿之后,紫色的光熄灭了,包姐缓缓坐起来,一副很疲惫的样子。那块铜镜不见了。她转头看着男人苍白的面容,我想他就算还活着,也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我爱你……”包姐哽咽道,抬手想去碰男人的脸,最终却自己捂着脸呜咽起来。
我感到有人扯我的衣服,回头看到其他人都已经出了房间,红头发正一边扯我一边对我使眼色。我尴尬地挠挠头,赶紧溜出来,并关上门。
这个晚上,包姐房间又传出了哭声,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没人再觉得奇怪。我听着心里也难过,这不算一个多好的结局,但包姐的选择是对的,所谓长痛不如短痛,他们两个都解脱了。
另外,我很好奇出了这样的变故,臭虫他们会怎样应对,我们还需要在这里待多久。
第二天,整个村子终于恢复了正常,我们的回头率明显变低了。不过在村民看来,现在还是三年前,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被暂停过。好在这里位置偏远,本来就与外界没什么联系,倒也不影响他们的生活,最多就是突然发现村外山林子里的树粗了一圈。
我遇到了那个老婆婆,她应该就是那幢房子的主人了。她正在编篮子,看到我之后招手笑了笑。我记得包姐说过她有两个儿子,外出打拼去了,而这循环的三年里,听包姐的意思,村里没来过外面的人,也就是说,老婆婆的儿子们已经三年没有回来了。
有些人离开,真的就像放风筝,不管愿不愿意,线都是会断的。
我有些同情老婆婆,她大概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这么久没回来过了。我于是陪她聊了会儿天。
中午的时候,包姐打开了房门,能看到床上躺着的男人,已经从头到脚盖上了一块白布。她双眼红肿着,但看上去已经接受了这一切。
红头发问:“在昨天之前,你就知道我们是为了那第三只眼而来?”
包姐点头:“我最后一次用那只眼睛,看到的就是昨天我结束循环的那一幕。我看到你们的身影,就猜到你们要为了这件事找我了。”
包姐忽然想起来什么,又问:“我已经没有第三只眼了,你们昨天说要我小心的那群人,他们还会来吗?”
光头摇头:“说不准,这要看他们消息灵不灵通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还留在这里,如果三天后,他们没有行动,你就安全了,我们也该走了。”
包姐笑了:“也好。我看你们不像坏人。”
听了这句话,我心里有些得意。人长得正,自然不像坏人。不过看包姐的目光我意识到,她这个判断是因为胖小子和秦蓁。
也对,看他俩一个营养过剩,一个衣着整洁,就知道即便是拐来的,也没被亏待。
接下来的两天相安无事,我想臭虫大概是知道三只眼消失了,没必要白跑一趟。不过我有些好奇,这几天村里除了我们再没来人,那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