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句是什么?”
“我忘了。”
“几个早读了?”蒋书轮盯着他说道,“傻子也该会了啊!你这段时间都在想什么,黄明豪!你怎么还不努力学习!”
蒋书轮批评黄明豪的次数越来越多,他整天地督促黄明豪学习。黄明豪开始厌烦蒋书轮,觉得老师像只蚊子,在他耳朵旁嗡嗡直叫,赶也赶不走。
“老师,你别再说我了,我不想学了!”他那天在办公室向老师嚷道。
“为什么不想学习,别人都想学,你为什么不想学!”
“我就是不想学!”他说完,便发疯地跑出办公室。
周一的升旗仪式上,他又违反了校纪。
国歌响起,国旗冉冉升起的时候,任何学生都要面向国旗,口中唱国歌,除此之外,不能做任何动作。黄明豪却低着头,既不看国旗也不唱国歌,他拿着一个小刀,在手中把玩着。
“四班的那个同学,出来!”副校长站在二楼,向四班的学生大喊道。
黄明豪猛地一颤,把小刀赶紧藏在口袋里,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不过,副校长并没有因此罢休。
“穿蓝衣服的那个学生,给我出来!”副校长依然大叫道。
黄明豪依然站着不动。
副校长脸上挂不住了,觉得自己失掉了权威。他冲蒋书轮大喊道:“让那个学生出来!”
“黄明豪,出来!站到国旗台前!”蒋书轮向黄明豪喊道。
黄明豪耷拉着头,慢慢地走到旗台前。
“看看,这就是我们的学生,同学们都看看,”副校长声嘶力竭地喊道,“这个学生,不尊重国旗,不爱自己的祖国!升旗是多么神圣的一刻啊!这一刻里,全中国千千万万的学生,都在升华自己的情感,都在期盼祖国的繁荣富强!可是在这千千万万的学生里,在这神圣的一刻里,却出现这么一个学生,在国旗底下玩小刀,这简直是对祖国的侮辱。同学们,我们应该向他学习吗?”
“不应该!”上千名学生大喊道。
“希望班主任老师下去对他惩罚!”副校长眼神冲向蒋书轮,更大声地叫道。
蒋书轮的心里五味杂陈,学生在升旗仪式上贪玩固然不对,可也不能把这种行为上升到国家高度,他们是孩子,都热爱祖国,难道因为玩小刀就不爱国了?让一个学生在国旗台前当着上千名学生的面受到责备,是多么丢脸的一件事啊!学生会记一辈子啊!
蒋书轮无法走入黄明豪的内心,实际上他也根本不了解任何学生的心理。成人的世界和孩子的世界是多么的不同,老师和学生又怎能彼此融合,相互理解?每个孩子都出生于不同的家庭,每个家庭的教育方式也都不一样,所以孩子们千差万别,家庭教育给每个孩子打下了不同的底色。他想,要了解每个孩子,就要走入每个孩子的家庭。他于是便打算家访。
他第一个想去的,当然是黄明豪的家。他从别的学生口中获得了黄明豪家的详细地址。这个星期五的晚上,蒋书轮骑上电动车,朝明豪的家奔去。
一路上蒋书轮都在犹豫着,去他家准备说什么呢?难道要告诉明豪的父母,明豪在学校表现十分不好,星期一还被副校长当着全校学生的面责骂吗?这样多伤他的自尊!说不定他父母一怒之下会打他,他会恨透我这个老师的。“我只是了解一下他家的状况、黄明豪在家的表现以及探讨如何教育孩子。至于黄明豪在学校的种种表现,我不会多说,只点到为止。”蒋书轮想着。
这应该就是黄明豪家了。泛红的洋瓦、白色的瓷砖,蓝漆的大门,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着光亮。蒋书轮把车停在门前,扣响了门环,明豪的母亲开了门。
“请问这是黄明豪的家吗?”蒋书轮向她问道。
“是,”她答道,她的脸上写满了疑惑,问道,“你是?”
“我是黄明豪的班主任。”
“哦,小豪的班主任啊!”她的表情由疑惑瞬间变为惊讶,脸上堆满了微笑。她急忙伸手请蒋书轮进去,并朝屋内喊道,“小豪,快出来!你老师来了!快来请老师进屋!”
黄明豪听到“老师来了”四个字,吃了一惊,急忙从屋内跑出来。
“老师,你……你……怎么来了?你……你……怎么知道我家?”黄明豪结结巴巴地问。
“你这孩子,”明豪的母亲神色严厉,向明豪嚷道,“怎么跟老师说话!作业写完了没有,快拿出作业让老师检查!”
明豪耷拉着脑袋,沮丧地走进了屋里。
蒋书轮坐在了沙发上,黄明豪倒了杯热水,放在了蒋书轮的面前。之后,明豪便走进了卧室,不出来了。他或许觉得,老师来他家,是专门告状来的。因为,天下乌鸦一般黑。所有的老师都一样,自己管不住学生,就告家长!
蒋书轮环顾四周,屋内的家具陈设映入眼帘。崭新的实木家具在灯光下泛着红色的光泽,笨重的皮质沙发烘托出庄重与肃穆来。沙发前放着一个茶几,琉璃的台面,台面下印着花鸟的图案。大大的水晶吊灯悬挂在天花板上,就如一个个蜡烛在空中漂浮。对着屋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大幅的名人墨迹,蒋书轮仔细辨认,竟是刘禹锡的《陋室铭》。这屋子的风格是亦中亦西的,一切都在彰显着明豪富足的家境。
“老师,你告诉我,明豪最近是不是在学校表现得不好?”她紧盯着蒋书轮,眼睛里流露出悲伤。
“明豪在学校表现得挺好的!他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我今天来是想看看他在家里的表现。”
“懂事?乖巧?”她仿佛不相信他的话,她叹了口气,眼睛无神地盯着地板,说道,“我刚刚打了他一顿!你不知道啊,他竟然在日记本里骂我,骂他的母亲啊!”
“还有这样的事?”蒋书轮紧绷着脸上的肌肉。
她沉重地低着头,眼睛里似乎沁出泪水来,她呜呜咽咽地说着:“我就他一个孩子,一家人都是围着他转。从小他是不缺吃不缺穿,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生怕他出什么问题,他就是我们一家人的希望啊!他的命就是我的命啊!谁想到,他现在竟然变成这样!”
蒋书轮听了此番话,他问道:“那你是怎么把他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呢?你怎么会看到小豪写得日记呢?”
“怎么!”她吃了一惊,满脸狐疑地问道,“我这个当妈的就不能看他写的日记吗?”
“按理说日记是不能给别人看的,青春期的孩子,有点小秘密了什么的很正常,我们有时应该尊重他们的隐私。”蒋书轮弱弱地说了这几句话,因为他知道,中国的家长一般是没有尊重孩子隐私这种观念的。
“我不懂得你说的这些,老师,”她抬了抬头看着蒋书轮说道,“在我眼里,孩子就是我的,我要按照我的想法来教育他。”
“你是如何教育他的呢?”蒋书轮问道。
“他这孩子,”她抬起眼睛,看了看明豪卧室的那扇门,然后又把目光低垂下来,“小学的时候还是挺听话的,我让他干啥他干啥。我和他爸吃够了没文化的苦,终日给人家掏力打工,才换回这些个家底。我不想再让他没文化,不想再让他成年后跟我们一样辛苦啊!他上小学,我限制他和别的同学玩耍,下午放学、周六日,我都把他关在家里,看着他写作业。他以前喜欢打乒乓球,那天周末哭着闹着要去和别的同学打球,我一巴掌把他扇了回去,骂他不体谅母亲的苦心,光顾着玩耍,他哭得更厉害了!可是,可是,我都是为了他啊!”她愈发地激动,以至于哽咽,然而语气又忽然间低落下来。
“可是,到了初中,他似乎不听我的话了,也不情愿和我交流了。小学的时候,他有时候还跑到我的身边,跟我谈论一些学校里的事情,杂七杂八地说一大堆。现在他和我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每次问他,他总是说,‘跟你有什么好说的!’我被气得半死,鸟儿大了,就想飞出笼子吗?不可能!每周末回家,我依然把他关在房子里,盯着他写作业。初中的知识,我也不会了,老师布置的作业,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只要把他关在房子里盯着他,他就一定在学习!我在他身上倾注了心血,找好的家庭教师每周末来我家给他补课。我虽然操了这么多心,可是从初中以来,他的学习成绩却一直往下滑,初一下学期那会儿,竟然滑到了班级里的中等!更可气的是,他竟然毫不理解我的苦心,他学会了和我顶嘴。我常给他讲道理,我说‘小豪啊!爸妈这么管你,都是为了你好,你要完成爸妈的心愿,好好学习,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想吃什么,妈给你做什么;你想穿什么,妈给你买什么。妈是你的避风港,替你把所有的事情都扛起来,你只要一心一意地学习,考上好的高中,好的大学。’可是每次说到这里,他就捂住耳朵,直摇头,大声叫道‘烦死了!烦死了!你让我清净会吧!’他叫着跑进卧室,重重地摔门。我想知道我的儿子怎么了,他为什么会变了。我有时趁他不在进入他的房间,翻他的床铺、他的抽屉、他的本子,想从中了解他的状况。我撕掉了他墙上的明星画报,没收了他的乒乓球和篮球这些与学习无关的东西,我只想让他学习!”她呼呼啦啦地说了这一堆的话,又猛然抬起头盯住蒋书轮,激动地说道,“老师,你知道吗?这些天他写的日记我都看了,他竟然想离家出走!他竟然说家里是地狱!他竟然说我是魔鬼!他……他……他,我的儿子,竟然变成这样!”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流了下来,滴在了沙发前的桌子上。蒋书轮看着这泪滴,仿佛从中看到了一位母亲对孩子的良苦用心。然而这泪滴是苦涩的。
“作为一名母亲,您爱孩子,就像我作为一名老师,爱自己的学生一样。我理解这份沉甸甸的爱。可是……可是,这份爱却太沉重了啊!”蒋书轮不紧不慢地说着,他似乎说上一句的时候,脑子里在想着下一句,“作为青春期的孩子,正是叛逆的时候,我们需要引导他,也需要管教他,但凡事过犹不及,切不可以爱的名义来剥夺孩子最基本的自由,比如翻明豪的日记,这是不对的——”
“难道我这当妈的还不能看看我儿子写的东西?”她睁大眼睛看着蒋书轮。
“及时了解孩子的心理状况是我们应该做的,但是要以恰当的方式来了解。”
“他是我的儿子,我把他拉扯这么大,他就应该把所有的事情告诉我,而不是背地里骂我骂这个家!我太伤心了,我白养这么大的儿子!”说着,明豪的母亲又从眼睛里挤出泪水来。
蒋书轮尴尬了起来,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便只好喊明豪出来。黄明豪悻悻地走出卧室,两手背在身后,站在蒋书轮的身旁。
“明豪,快安慰你妈,快向你妈承认错误。”
“我没有错!”明豪仰着头说。
“都是我把你给惯坏了!”明豪的母亲突然发了疯,指着明豪骂道,“我白养你这么多年,白替你操了这么多年的心!你这个白眼狼,你给我滚!”
明豪愤愤地走进卧室,砰地一声关住了门。
蒋书轮没想到这次家访竟然引起了一场如此大的家庭冲突,而这冲突实在不是他这个2多岁的年轻人所能化解的。他只能勉强安慰住了明豪的母亲,然后便离开了她的家。
村里的晚上是那样的宁静,只有明豪的家,为这宁静增添了一丝的不平。月亮如一把铁镜,挂在天上,它倾泻着寒冷的月光。蒋书轮穿的薄,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迷茫着,又清醒着。他无法弄明白,老师、家长、学生,这三者到底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在老师和家长的眼里,孩子也许就应该是被修剪的树木,它们必须按照我们的意志来成长,它们被修剪的一模一样,毫无特色,以此满足我们的心理需求。它们不停地冒出树杈,我们就应该不停地拿着剪刀修剪。可是,可是,这样的教育就一定是最好的吗?然而反之,如果我们对孩子放任自流,任由它横生枝蔓,那到最后又会结出好果实吗?蒋书轮这样思考着,他的脑子越来越糊涂,终至一团浆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