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拍了拍书轮的肩膀,装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语重心长地说道:“小伙子,有办法趁早离开这里吧!”
也许,书轮在那时就已经生出了离开这里的念头,这个念头在后来越来越强烈。可是,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现实把他牢牢地束缚在这里。书轮如同是被粘在蜘蛛网上的蚊子,拼命地挣扎着,可那只是徒劳,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了蜘蛛们的盘中餐。
时光如同紧握的沙子,一点一点地流逝着。蒋书轮的生活变成了三点一线,教室、办公室、宿舍,这成了他每天呆的地方。书轮也渐渐和王伟、李星熟识了起来。在这个封闭的学校里,飞短流长在发酵着。书轮发现每个老师都在背后说着别的老师的闲话,每个老师又被别的老师谈论着。
“咱们学校的老师,都有补习班,都悄悄地补课呢!”王伟和李星晚上在书轮的房间里聊天,王伟压低了声音,他生怕别的房间的老师听到,这房间是不隔音的。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我上次听王丽老师说了。王丽和李梅不合,王丽背后总说李梅的坏话。上次上完夜自习,我去王丽办公室聊天,她说李梅总是给学生布置大量英语作业,导致学生上她的数学自习偷偷写英语作业。她说她上次在自习课上看到一名学生写英语,她顿时发起火来,把学生的英语作业撕个精光,还警告学生,如果谁再在她的课上写英语作业,她就开除谁。”李星说道。
“平时王丽和李梅关系挺好的啊!总是一起吃饭一起回办公室。”
“那都是表面,私底下两人关系僵着呢!她们两个人背后互相说对方的坏话。王丽说李梅光让学生学英语,导致学生数学成绩太差;李梅说王丽总是让学生学数学,英语成绩总是倒数。”
“上次王丽说李梅有辅导班?”王伟又回到了当初的话题上。
“可不是吗?王丽说李梅的辅导班规模不小,大部分都是自己班的学生。每个周末,四五十名学生都去她家补课,每个学生一天的补习费是三十块钱。”
“这可不少啊!按四十个学生算,一天就能挣一千二百块钱,一个周末就能抵得上一个月的工资啊!”
“那可不是,这挣钱多快。而且,学生家长又不敢不让学生补,家长们都怕学生学习跟不上,成绩下滑,就都让孩子周末上辅导班。”
“其实王丽她也有辅导班!”王伟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夜晚蚊子的嗡嗡声。
“这个还用你说,教师都有呢!只不过都不吭声罢了。”
“李星,你也有吧!”王伟试探性地问道。
“这个,天机不可泄露。”李星狡黠地笑了笑。
“校长不知道吗?”蒋书轮疑惑地问道,“上次开会,校长还让每个老师在不准教师有偿补课的文件上签字按手印了啊!”
“签字?按手印?书轮,你太天真了,那只不过是上面要求的,学校走走程序罢了。”王伟的话里带着嘲笑的味道,“校长心知肚明,只是不揭穿罢了。况且,校长手上也不干净,黑着呢!”
“咱校长也不干净?”蒋书轮更惊讶了。
“上次校长让每个学生买三本辅导资料,包括语文、数学、英语,总共六十块钱,你是班主任,知道这件事吧?”
“知道,校长说是学生每个科目只有一本练习册,不够做,再发几本,促进学生学习。”
“促进学习?”王伟冷笑了起来,轻蔑地说道,“是促进他挣钱吧!每个学生每本书他能从中抽五块钱呢!你想想,一千名学生,三千本书,就是一万五千块钱,这钱最后都落到他腰包里了!”
“真是这样?”蒋书轮惊讶地几乎要喊道。
“小点声,”王伟慌忙止住他的话语,装出老成的样子,“学校这潭水深着呢!年轻人,不要学得这样实在,指不定有谁拿刀子在背后捅你呢!”
蒋书轮的背脊阵阵发凉,没想到学校这般纯洁之地也沾染着铜臭气,没想到教师也这样热衷“窝里斗”。他的心脏疼痛起来,他仿佛像一只可怜的山羊,被群狼环绕着。它们凶狠地盯着蒋书轮,想咬断他的脖颈。
他们聊完便去了隔壁房间睡觉了,蒋书轮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坐在黑暗里,如同鲁迅般“荷戟独彷徨”。蒋书轮仿佛置身于一个铁屋子之中,四周没有窗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屋子中的人都沉睡着,如同死去一般。只有他清醒着、痛苦着。他想反抗,砸碎这屋子,可是他弱小的身躯怎能和这铁屋子相抗衡。
蒋书轮还是更愿意和学生们在一起,不到一周,他就差不多认全了班里的学生。蒋书轮尤其喜欢李浩这个学生,他聪明、机灵、活泼,也时常来办公室问问题。
“李浩这学生要重点培养,”数学老师扶了扶眼镜,脸上现出久违的笑容,“他可是咱们班的尖子生。”
“听说他家的条件不太好,”英语老师放下笔,她朝蒋书轮说道,“他父亲好像出了车祸,终年像植物人一样躺在床上,家里只有他母亲一个人干活,这孩子也挺可怜的。”
“越是家庭困难的学生越有志气!”数学老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忽然她的笑容消失了,脸上换成了严厉的神色,“但是咱班周新杰、崔一航、李梦坤这三颗‘老鼠屎’除外,他们坏了班里一锅好粥!你要想办法,让他们三个在这个学期滚蛋回家!”数学老师严厉地看着蒋书轮,仿佛蒋书轮就是这三个学生。
“他们这三个学生真的那么难管?”
“可不是!初一的时候,你不知道他们捣乱成什么样子!”英语老师提高了嗓音,“简直是无法无天!”
其实,蒋书轮前天刚刚领教过他们的顽劣,那也是书轮第一次体罚学生。那是周三的夜自习,书轮在窗外看到周新杰他们三个人在教室后面肆无忌惮地打闹。书轮的怒气蹭地上来,他把教室的门猛地推开,大声吼道:“周新杰、崔一航、李梦坤,你们三个人出来!”
“老师,我们没做小动作。”崔一航辩解道。
“我让你们出来,没听到?”书轮的声音更大了,怒气更盛了。
他们垂头丧气,眼睛直盯着脚上穿的脏兮兮的鞋,羞愧地走出教室。
“崔一航,”蒋书轮向他说道,然后用手指了指办公室,“去把我办公桌上的棍子拿来。”
他依然低着头,缓慢地向办公室走去。
“你们三个刚才在干什么?”蒋书轮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蹦出来,“夜自习是自我学习的时间,每个人都不准说话,不准做小动作,而你们三个人却随便说话,任意打闹!”
“不止我们三个人说话,许多人都说话了,”周新杰忽地抬起头,眼睛直盯着蒋书轮,“为什么不让他们出来?”
“我还冤枉了你们不成!”蒋书轮抬高了声音,怒火几乎要从口里喷出来。作为老师,最生气的是学生的强词夺理,挑战老师的权威。
周新杰把眼睛盯向一边,抖着左腿,胳膊背在背后,一副不服的样子。
崔一航把棍子递到了蒋书轮跟前,蒋书轮拿起棍子,低沉地说道:“伸开手。”
他们三个畏畏缩缩地伸开手,手臂颤抖着。他们像临刑的犯人,恐惧的神情写在脸上。其实他们不知道,他们老师的手臂也是在颤抖着,因为这是书轮第一次体罚学生,他的内心也充满了恐惧。
蒋书轮朝每个人的手心上狠狠地敲了三下,那教鞭在空中“咻咻”的响,落在手心上又变成“啪啪”的声音。李梦坤被敲了两下,便“哎呦”地叫起来。他把手缩了回去,哀求道:“老师,太疼了。”
“把手伸开!”蒋书轮并没有动仁慈之心,教鞭停留在半空中,准备做敲第三下的姿势。
李梦坤不情愿地再次伸开了手,又哀求道:“老师,轻点。”
蒋书轮丝毫没有减轻,“啪”地一声,教鞭猛烈地撞击着手心。
李梦坤赶紧缩回手,手心不停摩擦着裤子,以此来缓解手心的疼痛。
“不要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定下的规矩——夜自习谁捣乱,就要敲三下手心,在国旗台前站一节——就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上到初二了,还没有一点自觉性?还管不住自己?父母辛辛苦苦挣钱,供你们上学,你们就这样报答父母?我告诉你们,下次如果再犯,叫家长!”蒋书轮狠狠地说道,“这节课站到国旗台前!反思自己的错误!”
他们听完老师的训话,一个个变成了小绵羊,眼睛无神地看着地面,垂头丧气地缓慢下了楼,向国旗台前走去。
看着他们弱小的身影,蒋书轮的内心异常难受。他是老师了,是这几个孩子的老师了。几个月前他还是一个没有走出校园的学生呢,现在忽然地成了“孩子王”了。作为班主任,他该如何管理这个班?他没有一点经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铁下心来管住这群“坏”学生。
老师们都是喜欢像李浩、王亭亭这样的好学生的,他们最厌恶像周新杰、崔一航、李梦坤这样的“坏”学生。蒋书轮也不例外。晚上下夜自习,蒋书轮常会在学校的操场上散步。李浩总能在操场上遇到老师。他指着洒满天空的星星说:“老师,星星就像钉在木板上的钉子。”蒋书轮说道:“这个比喻虽好,但钉子不会发光,星星却能发光。”“那,”李浩边走边想,他忽然又想到了一个比喻,竟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老师,夜晚的天空就像披了一件薄纱,而这星星就像缀在薄纱上的明珠。”“李浩真聪明!”蒋书轮夸道。“老师,”李浩忽又安静下来,在闪烁的星空的映照下,他的脸庞由快乐变成了悲伤,“您说,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化成一颗星星吗?”“我想是的!”蒋书轮不知李浩为何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但他还是认真地答道,“他们都在天空上看着我们,庇佑着我们。”“那我的奶奶在哪儿呢?”李浩抬起头,他睁大了眼睛望着星空,他渴求寻找到奶奶,“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的奶奶去世了。那时候,我的家里还不是这个样子!”李浩哽咽住了,他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蒋书轮也蹲下来,陪在他身边。蒋书轮知道,这个看似活泼的孩子身上藏着太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