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书轮是周日去李浩家家访的。李浩的家就在小镇的天桥附近,在那一排低矮的厂房后面。蒋书轮走到天桥上,又望了望这个小镇,和他两周前来的时候的样子一样,书轮却觉得已经过了一个世纪一般。他又从口袋中拿出了笛子,这个深红色的苦竹做的笛子却在阳光下暗淡下来。天桥上挤满了车辆,间或还有大卡车,轰轰的发动机的声音响遍小镇。书轮的笛声淹没在车辆之中。蒋书轮无奈止住了笛声,下了天桥。他穿过厂房,沿着一条小路找到了李浩的家。
门是早已生锈了的,门上的铁皮一块一块地脱落,露出深黑的颜色。门两边是低矮的围墙,红色的砖头已被磨去了一半,一副意欲倾倒的样子。蒋书轮上去轻轻地拍了拍门,门却自动开了,也许是这门太旧的缘故吧!
蒋书轮进了门,走到院子里。院中长满了杂草,一条被踏得坚实的土路在杂草之间延伸到屋前。屋是瓦房,屋脊两边的瓦早已脱落了大半。蒋书轮刚要叫“李浩”的名字,李浩却正好从屋内跑了出来。
“老师?”李浩在门口立住了,他惊讶地叫了起来。
“怎么,不欢迎啊!”蒋书轮笑着说道。
“老……老师,您来屋里坐。”李浩急忙跑上前去拉住老师的手。
蒋书轮走进屋里,由于屋子是坐南朝北,所以屋内显得特别的暗。白漆的墙壁被灰尘覆盖了厚厚的一层,泛出一片黄色。他抬起头,看到屋的正上方被一层油纸遮挡着,油纸上落满了屋顶掉下来的木屑、瓦块。油纸的有些地方露出了大窟窿,也许是被瓦块砸穿的。
“小浩,是谁来了?”东边的卧室里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显得那般无力,就像一个垂死之人在使出浑身解数说的最后一句话。
“爸,是我的老师,”李浩跑进了卧室,他对父亲说道,“老师来家访了。”
“那……那,快请老师进来。”男人急促地说道。
蒋书轮大踏步走进了卧室,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李浩的父亲直直地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被子。床边的桌子上杂乱地摆着一堆药膏,浓重的药味直刺向书轮的鼻子。桌边的地上放着几盆水,水里浸泡着毛巾。
“老师,我浑身不能动,起不了床,没法下地迎接你了。”李浩父亲伸了伸脖子,眼睛看着蒋书轮。
“不要紧,你好好休息。”蒋书轮看着李浩父亲,发现他似乎只有脖子能动,书轮关切地问道,“你是得了什么病吗?”
“唉!不是得病。”李浩父亲叹了口气,眼睛盯着上面的油纸,他不想说出来但又显得愿意将自己的苦难倾诉给他人似的,“两年前,我出了车祸,我骑摩托车和卡车撞了,最后成了高位截瘫,脖子以下都不能动了。”
蒋书轮听了,心里也难受起来。他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去安慰李浩父亲,只能不住地叹气。停了一会儿,蒋书轮问:“那家里的生活怎么维持?”
“小浩的母亲在附近的厂里干活,她每天中午还来家里做饭,”李浩父亲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太不中用了,拖累了全家人,我有时觉得还不如死了好!”
“快别这么说,”蒋书轮连忙安慰道,“谁都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不是我们能左右得了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强地去面对。你也要从好的方面去想,你看,李浩这孩子多优秀啊!老师们都很喜欢他。你应该为孩子感到骄傲。”
李浩父亲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颇为自豪地说道:“小浩这孩子在家里很懂事,特别是两年前我不能动以来,他真的长大了。那时候他还上小学,每天放学都会跑到我的床边按摩我的腿,喂我吃饭;上初中以后,他只能周末回来,回家这两天他寸步不离我身边,给我擦洗、抹药。——老师,在学校还望你在他身上多费心。”
“你放心,老师们都是把学生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的,你只要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
“爸,该换药了。”李浩小声说道。
“先别换,没看正和老师说话吗?”
“先换药吧!”蒋书轮看了看桌上的药膏,说道,“换药要紧!”
李浩掀开被子,用力将父亲翻成左侧卧位。蒋书轮看到他的背部有些皮肤已经溃烂,出现了深洞式的褥疮,这是躺久了造成的。李浩用毛巾轻轻地擦了擦父亲的后背,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涂在溃烂的位置上。蒋书轮不忍直视,他走出卧室,眼睛里落下了几滴眼泪。
李浩送走蒋书轮的时候已经是上午11点多钟了。他一直把老师送到天桥边。蒋书轮推着电动车,李浩走在旁边,师生两个人一路无话。他们都各自低着头,仿佛周围的世界都与他们不相干似的。他们的身上就如背了沉重的负担,在一步一个脚印艰难地走着。终于,他们走到了天桥边。
“李浩,你平时回家也走这个天桥吗?”蒋书轮停下脚步,他望着天桥上车水马龙,他想叮嘱李浩在这上面走要注意安全。
“我已经两年没走过这个天桥了。”李浩刚才还低着头,这时忽然抬起头来,就仿佛受了惊吓一般,“我从来不走这上面!”
“为什么?”蒋书轮吃惊地问。
“因为,因为……”李浩的脸侧向一边,他仿佛不愿看到这个天桥似的,他的脸上分明现出悲伤、惊恐的神情,“因为我爸就是在这上面出的车祸,被一个卡车从天桥上撞了下来!”
蒋书轮怔住了,路上的车辆的轰鸣声仿佛一下子就变小了。这个世界变得安静起来,就剩下他和李浩,这样一对师生,在这广阔的世界里默默地讲述着这个悲伤的故事。蒋书轮机械般地望了望天桥,他的眼睛里仿佛出现了两年前的那场惨剧。李浩的父亲躺在天桥下的马路上,血泊在他的身下越积越大,血液向路边的大河流去。旁边的摩托车静静地躺着,就像一匹摔断了腿的马儿,流着眼泪卧在主人的旁边。蒋书轮看到李浩满脸的泪水,安静的世界被这凄惨的哭声打破。他一把抱住李浩,李浩泪如雨下,浸湿了书轮的衣服。书轮从口袋里取出纸巾,擦了擦李浩的脸,他安慰道:“孩子,要坚强,要相信,风雨之后就是彩虹。”
李浩是个乐观的孩子,在学校,你很难看出他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可能唯一不同的是,他穿的衣服是破旧的,他早晨和晚上只吃稀饭和馒头。李浩母亲整日地在工厂里劳作,周末也是不休息的,她自然对孩子的穿着打理的不够。李浩有时一连几个星期都是穿着同一件衣服,衣服袖口和领子的地方都变得黑乎乎的。蒋书轮看到了,对李浩说:“要养成自己洗衣服的习惯。”渐渐地,李浩便真就自己洗衣服了。他把衣服脱下放在盆里,倒入洗衣粉,在盆里不断地揉。不一会儿,水盆里就起了无数的白色的泡沫。他继续地揉,白色泡沫不见了,水变得浑浊。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和蒋老师散步,蒋老师说:“水具有最高的品格,它能滋养万物,又能洗去世间一切的污浊,这就是古人所说的‘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水看似柔弱,可在这至柔之中又有至刚,‘水滴石穿’就是这个道理。”李浩看着水盆,一下子明白了老师的道理。老师是让他汲取水的品格。李浩握紧了拳头,他要勇敢地和苦难搏斗。他在学习上变得更认真了,他比别的同学更努力。每天早上,他都是第一个从宿舍里出来,他轻轻地推开宿舍的门,看到太阳还未跃出地平线,大地还沉浸在酣睡当中。他步履匆匆而又小心翼翼,仿佛不敢打破这清早的安静似的。他进入教室便开始学习。课堂上,李浩总是认真听讲、积极发言,复杂的数学题他很快就能做出来,难背的英语单词他能很快地记住。不仅如此,李浩的阅读量也十分大,许多文学和历史书籍他都读过,这一点令蒋书轮也感到惊讶。
“李浩,你小小年纪,怎么读过这么多的书?”蒋书轮问。
“我上小学的时候,我爸给我买了许多书让我读。现在这些书都还在我的床底下呢!”
“读过《史记》吗?”
“读过,文言文看不懂,只能边看注释边看原文。”
“给我讲讲《史记》里的故事吧!”
李浩便哗啦哗啦讲起来,他讲屈原,讲孔子,讲陈胜、吴广,他就像说书人似的,提着嗓子,两手胡乱比划着,把蒋书轮逗得哈哈大笑。书轮把李浩领到自己的宿舍,也从床底掏出一大堆书来。
“这是我看的书,我的书还有很多很多,你先挑几本看吧!”蒋书轮把这堆书排成一列,仿佛就在展览一件件稀世珍宝。
李浩的眼睛里放出光芒来,老师竟有这么多书啊!他把每一本书都拿起看看,又舍不得放下,不一会儿,怀里就塞满了七八本书。
“太多了,太多了,”蒋书轮把李浩怀里的书拿出来,“你最多只能拿三本,看完以后再来拿。”
李浩不情愿地从这书中挑出了三本,分别是《古希腊神话与英雄传说》《诗经》《儒林外史》。
蒋书轮看着李浩,仿佛就看到了当初的自己。书轮想起了自己的高中语文老师,他是一个儒雅而博学的人。老师给了书轮许多写作上的教益和人生上的启迪。
“书轮,你看这雨,你听这雨,你用所有的感官来感受这雨,”天下起雨来,老师和书轮在雨中散步,“虽然一年四季都会下雨,但春夏秋冬,雨却是不一样的。”
书轮仰起头,闭上眼睛,伸开双手,雨就像鸟儿的喙,轻轻地啄在书轮的皮肤上,书轮觉得一股清凉涌上心头。书轮至今都忘不了这种感觉,更忘不了老师的话语:“写作就是要写出生活的细节,生活的细节就要用心去感受,所以写作就是在写心。”
心应该平和沉稳,而不能浮躁骄矜。老师有一次对书轮说:“书轮,你的作文越来越差了。”书轮很难受,因为书轮的作文是全班最好的,总是被老师当成范文读,为何老师要这样说。
“书轮,你还很小,你未经过生活的打磨,也未读过大量的书籍,你会很容易变得浮躁,从你现在的作文中可以看出,你已经张扬到什么程度了,”老师翻开书轮的作文本,他指了指书轮的字体和其中的一段内容说道,“你现在写的雨,已经不是当初你写的雨了,你用了那么多形容词,加了那么多华丽的语句,有必要吗?还是那滴清凉的雨珠吗?”
书轮的脸红了,他明白了老师的良苦用心,他太想显露自己写作上的才华,却适得其反,伤害了文章本应该有的真诚。老师这时站了起来,从书桌底下费力地拿出一大摞书来。
“书轮,你的写作天赋很好,但只有天赋是不够的,”老师把书排成一列,也像在陈列一件件稀世珍宝,“只有广泛阅读才能更上一层楼。书轮,我看你特别喜欢文学,是个好苗子,希望你将来能在文学的道路上走得远一些。这些书,你拿去看吧!”
正是老师的书给了书轮最初的文学启蒙。蒋书轮对李浩也寄予了希望,这希望并不是让李浩走上文学之路,而是希望他能按照自己的兴趣爱好自由发展。可蒋书轮怎会不知道,这样一个家庭的孩子,或许将来上大学都是个问题。他父亲因治病已经花去了巨额医疗费,现在又常年躺在床上,不仅不能挣钱,还成了家里的累赘。家里只有他母亲一人干活,每天挣的钱只能够补贴家用。看看李浩每天吃得饭吧!他连菜都吃不起。蒋书轮摇摇头哀叹起来。他与校长沟通,校长倒通情达理,让餐厅免去了李浩一半的伙食费。从此,李浩就真的能就馍配菜了。李浩看着油乎乎的冬瓜,眼睛放出光来。他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冬瓜,颤抖地放入嘴里,他慢慢地咀嚼,这冬瓜好似鲜肉一般,香味立刻充溢了口腔。他咀嚼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咽了下去。李浩觉得这是他十几年来吃得最香的食物了。有了这“美味”的供给,李浩的学习更上了一层楼。第一次的月考,李浩考了年级第一名,老师们夸赞他勤奋、聪明,唯有蒋书轮,只是不冷不热地提醒他:“不要骄傲,你的学习之路还很长,要做到时刻不放松。”
“老师,您放心,我会永远都做到努力学习。”李浩坚定地说道。
从此,李浩起得更早了,睡得更晚了。下完夜自习,教室里只剩下李浩一个人,他还在演算数学题。蒋书轮说道:“李浩,晚上去操场上跑会步吧!学习要劳逸结合,不可急于求成。”李浩点点头。李浩在操场上跑累了,他会抬起头,看着满天的星星,他又想起了他的逝去的亲人。李浩没见过他的爷爷,爷爷在李浩出生前就死了,听母亲说是心脏病发作死的。他的记忆里只有奶奶。奶奶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她每隔一天都会去村头的教堂里聚会。他也陪奶奶去过几次。他听不懂讲台上的人在讲什么,他觉得比老师讲课还没意思。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教堂的墙壁上贴的壁画,壁画各不相同,其中一个壁画上画着一群羊,有一个人在羊群边站着,他似乎是个牧羊人,他的周围是小溪和青草。
“奶奶,这个人是谁?”李浩天真地问。
“是耶稣。”奶奶认真地答道。
“耶稣是谁?”
“是为拯救我们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
李浩至今也搞不明白耶稣为什么要拯救我们,为什么要钉在十字架上。其实,他的奶奶也不明白,他的奶奶是不识几个字的,只是听的多了,知道耶稣是上帝的儿子,受了很大的苦,死后升入了天堂。真的有天堂?李浩问过奶奶。奶奶点点头。李浩也问过蒋书轮,蒋书轮则回了一句:好好学习,别胡思乱想。李浩是信这世界上有天堂的,他坚持认为奶奶现在肯定在天堂里,那满天的星星中有一颗是奶奶的眼睛,她无时不刻不在看着李浩。李浩顿时充满了力量。
“奶奶!”李浩朝星空大喊,星星震了震,随后又恢复了原样。
李浩是再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怕的了,因为有星星给予他战胜困难的勇气。那天上午,李浩母亲来到了蒋书轮的办公室。这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一看就是常年在太阳下劳作的。她穿着工厂里的衣服,衣服上满是尘土。蒋书轮热情地招呼她坐下。
“老师,李浩最近学习还可以吧?”她小心翼翼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