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一个至高点看这个小镇,小镇犹如一个躺在土地之上、穿着打补丁的粗布大衣的巨人,一切都是那么朴素、那么陈旧。巨人的手的位置是小镇的工业区,低矮的厂房里整天地传出隆隆的机器轰鸣声,有时会从里面走出来几个黝黑的浑身流汗的男人,他们拿起缸里的水舀,在太阳底下咕咚咕咚地喝水;从巨人的手经过胳膊,来到巨人的胸脯,这是小镇的商业区,是小镇最繁华的地方。道路的两旁各是一溜的三层高的门面房,招牌横七竖八地挂着。卖凉皮的店儿挨着卖手机的店儿,卖手机的店儿的右边是卖衣服的店儿,总之,只要你沿着路边往前走,总能找到你想要买的东西。小镇的繁华不像城市那般灿烂夺目,也不像县城那般端庄优雅,她是小家碧玉型的,甚至连这也算不上,她就像是一个穿了件好看衣服的村姑,虽然遮不住她的土气,但依然还是能让人赏心悦目的。小镇就是21世纪初的中国的底色。我们从巨人的胸脯往上走,经过脖子就到了它的头部。巨人的头部在最西边,被无边的庄稼包围着。它是一所学校,是镇上的初中,这个镇上以及周边村庄的小学毕业的孩子,都会来这里上学。你听,巨人的嘴在说话呢!那是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你看,巨人的眼睛亮了啊!那是太阳照在教室的窗户上反射过来的光线。你瞧,巨人的头发多茂密!那是学校里高大的梧桐树叶在风中摇曳。
这是学校开学的第一天,蒋书轮就站在至高点上看着小镇。这是一个白皙的青年,刚刚大学毕业,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这个至高点是一座天桥,天桥下是铁路,偶尔会有鸣着汽笛的火车在天桥下穿过。此时的中国,就如这呼啸的火车,刚刚穿过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蒋书轮在天桥之上望了望巨人的头部,学校快到了,他的脸上却忽然现出忧伤的神色。他从口袋里掏了一把笛子出来,笛子是由深色的布套裹着。蒋书轮取下布套,一支杏红色的光滑的苦竹做成的笛子展现在眼前。蒋书轮手持笛子,两臂抬起,手指依次按住笛孔,气流就轻轻地从他的嘴唇之间经过,进入吹孔,灌响了笛子。笛子在太阳下熠熠生辉,仿佛受了日月的精华,通了人性一般,发出清脆的声音。笛声在这天桥之上悠悠扬扬地向小镇的工业区、商业区和学校飘去,犹如满天的火星,向周围四散开来,却又最终消失在空气里。
农村的学校,一切都是简陋的。教学楼默默地矗立在土地之上,白色的瓷砖早被风雨侵蚀,变得黯淡无光。楼里大概是有15间教室的,几乎每间教室的窗户都是残缺不全的,窗户扇也是在风中吱呀呀地响。这所教学楼就像一个已入暮年的老人,皮肤松弛了,牙齿脱落了,脸上刻满了皱纹。教学楼后面是学生宿舍,宿舍的墙皮也一层一层地剥落了,但在这剥落之中,却依然能看到“迎着朝霞去,踏着夕阳来”这两行大字。蒋书轮静静地在校园里走了一圈,他发现他脚上新买的黑色皮鞋蒙上了一层尘土。他掏出纸巾,蹲下来擦了擦皮鞋。这是他第一次来这个学校,一会儿还要去见校长,因此形象还是要注意的。蒋书轮擦着擦着,心中莫名的悲伤忽然涌向大脑,冲入他的眼睛,他差点流出泪来。蒋书轮刚刚大学毕业,他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去社会上“闯荡”一番。可惜,他的父母执意要让他在老家附近工作,书轮学的是文学,当老师是最佳的选择了。书轮不想拂了父母的意,他通过了考试,被分到了这个离家十公里远的小镇上当老师。书轮曾经也是个有理想的青年,他热爱文学,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成为像托尔斯泰那样伟大的作家。他在大学里读了无数本的书,贪婪地吸吮着大师们的思想;他写了十几万字的小说,只可惜一篇也没有发表出去。他终于认识到,理想固然高远,但路还是要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走。他擦好了皮鞋,又叹了口气,便一步一个脚印地向校长办公室走去。
校长看起来还算年轻,不到四十岁的样子。他坐在会旋转的皮质的椅子上,两根手指夹着烟,他不时地将烟头塞进嘴里,猛吸一口,然后吐出一小团烟雾来。他的头发乌黑发亮,就如他皮鞋的颜色。他眯着眼睛,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对蒋书轮摆了摆手,长长地吐完了一团烟雾,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坐!”
蒋书轮坐在了旁边的皮质沙发上,他感到松软而舒适。可他又马上提高注意力,让全身恢复紧张起来。校长正眯着小眼,在上下地打量着他。蒋书轮觉得校长的眼睛虽小,却如鹰般犀利,他有种被看穿了的感觉。然而初生牛犊是不怕虎的,蒋书轮竟将脸转向校长,和他对视起来。校长的眯着的小眼霎时便睁大了,他狠狠的吸了最后一口烟,便将烟屁股按灭在了烟灰缸里。
“欢迎来到我们学校,不,咱们学校!”校长挪了挪屁股,找到了更加舒适的位置。他继续说道,“你们这些刚毕业的大学生,虽然肚子里装了很多知识,但不一定能当得好老师。要抓紧时间转变角色。”
蒋书轮点了点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校长,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校长也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忠实的听众,就继续讲下去:“当老师,就要管理一百多个学生,就要让这一百多个学生刻苦用功,考出高分!你要知道,学生都是未成年人,他们调皮、淘气,不会自我学习,而你,一个老师,就要用尽一切办法逼他们学习!在我这里,我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学生考高分,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你剥夺他们的天性也好,你让他们成为考试的机器也好,总之,就一句话,你只要把学生成绩提上去了,你就是一个好老师。——我的话你听懂了吗?”校长提高了音调,眼睛也变得更大了。
蒋书轮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好听众,刚才他跑神了,思绪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他只隐隐约约记得校长要让他当一个好老师什么的。他立马站起来,大声冲着校长说道:“您放心,我一定会努力成为一名好老师!”
校长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将身体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眼睛由大变小,又眯了起来。他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挂在了脸上。他大手一挥,说道:“你去教初二年级四班的语文,并兼四班的班主任!”
蒋书轮像领了命令似的,边点头边向后退,他一直退到门边,打开门,悻悻地走了出去。他抬头看了看教学楼,每间教室里都有无数的脑袋在窗户后面摇动着;他听到几乎每间教室里的学生都在大声朗读着,洪亮的声音在校园里回荡一圈,最后跃过树梢,飞向无边的天空。书轮爬上了二楼,经过了四班,班里的学生正在上着自习,他们看到有人从教室外经过,便纷纷抬起脑袋,像鸭子那般伸长脖子,望向窗外。书轮和他们的眼光就这样第一次地相遇了。这一刹那是如此地短暂又如此地久远,久远到即便过了许多年,书轮的脑海里依然能够清晰地闪现出他们当时的眼光。书轮在这刹那间何曾想到过,这几十个孩子,将在他的生命里占据多么重要的位置啊!
书轮走进了办公室,他看到两位女老师坐在桌前,专心致志地备课。她们分别是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数学老师个子低低的,戴着眼镜,一副小巧玲珑的样子。她微笑着,但那微笑很不自然,那笑容里藏着严肃。
“你是四班班主任?”她压低了眼镜,眼光穿过厚厚的镜片,直射到书轮的脸上。
“是的。”书轮答道。
“四班可不是好管的班,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数学老师收起了笑容,只剩下了严肃的神情。
“四班的孩子皮着呢!你要学会不怒自威,让学生怕你!”英语老师刚才默不作声,现在插话道,“一会儿去上课,要板着脸,千万不要微笑!”
“不要微笑?”书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第一节课是语文课,书轮惴惴不安地向教室里走去,他一直想着她们的话,不要微笑!对,一定不能微笑!第一节课一定要震住学生。可是,可是平时一开口说话就爱笑的书轮,怎能做到四十五分钟一直板着脸,脸上不露出一丝表情?微笑就一定错了吗?不微笑就能让学生害怕吗?可是又为什么要让学生害怕呢?
教室离办公室只有十米远,书轮却走得异常缓慢。他做着激烈的思想搏斗。他的心砰砰直跳,因为他第一次做老师,第一次上讲台,第一次把学识传给别人。面对五十多个学生,五十多双眼睛,五十多张稚嫩的面孔,书轮怎能不紧张?
教室的门吱地响了,他缓缓地推开门,走进了教室。教室里鸦雀无声,书轮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五十多双眼睛看着他,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惊奇,一丝恐惧,一丝疑惑。书轮望着学生,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竟然忘记了忠告,朝学生笑了笑。
班里的气氛顿时缓解了许多。书轮慌张了起来,他的腿在不停地抖着。糟糕了,他们肯定得意起来了,他们心里一定在想,这个老师,而且还是我们的班主任,竟然会笑,竟然会朝我们笑,我们不用害怕了。他肯定是个脾气好的老师,我们要欺负他,狠狠地欺负他,我们这一年会过得很自由,哪怕把教室捅个窟窿也无所谓。
书轮强捺住紧张的心情,开始了早已准备很久的开场白。
“同学们,”他故作镇定地说道,“我是你们的新老师,这一年里由我教你们语文,同时也由我做你们的班主任,管理你们的学习和生活。因此,在学校里有什么难处,尽可以找我帮忙,我会帮助你们解决。同学们!我希望每个学生都能努力学习,互相帮助,在四班这个班集体里茁壮地成长!”书轮的声音大了起来,情绪激昂了起来,“同学们!父母在看着我们呢!每一位老师也都在看着我们呢!我相信每个孩子都能结出丰硕的果实,都能在不远的将来走得更远!老师始终记得一句话,只要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
书轮慷慨激昂地做完了这一次的演讲,然而似乎并没有感染到每一位学生。只有前几排的学生睁着大大的眼睛仰望着他;中间的学生低着头,呆呆地看着桌子上的文字;后两排的学生则把他的话当成了和尚念经,一点儿也没听得进去。他们从小到大已经听到无数个老师发表这自以为能感动到学生的演讲,他们的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
“好,我们开始上课,”书轮顿了顿,咽了一口唾沫,竭力地大声说道,“首先,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在你们的心中,语文应该教给我们什么?语文课应该怎么上?什么是语文素养?”
学生们面面相觑,他们似乎觉得老师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在他们的学习生涯里,老师教什么他们就应该学什么,他们只负责学习。至于为什么学习,怎样学习,学习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停了大约一分钟,还是有许多学生举起了手。
“这位同学,你说,”书轮走下讲台,走到过道上,指向了中间一位同学。她带着眼镜,头发顺在耳边。她身材矮小,十分的清瘦,憔悴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双无神的眼睛。
“语文应该教会我们如何答题。语文分成选择题、阅读理解题、作文题,”她说道,“每一版块的题都需要我们经过认真地训练。比如如何修改病句,如何从考试给的文章里找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出题者的意图是什么,我们应该怎样答题才能更接近标准答案,更符合出题者的意图。至于作文题,那就更应该进行训练了,最好有一些固定的模板,比如写乐于助人就应该写帮助老爷爷推车,写坚强就应该写父母双亡。这样既不会写跑题,也不会什么都写不出来。总之,语文应该是一门可以训练的课。”
“你讲得很好,”书轮说道,“语文应该训练,语文基础知识、对文章的分析能力、写作的技巧,都应该通过训练来提高。可是,语文只有这些吗?语文课难道只是一堂堂的训练课?它不应该承载别的东西吗?”
她看着蒋书轮,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老师,语文除了考试,还应该有什么吗?”
“李亚凡说得对极了,她的语文总是全班第一。”一位男同学站了起来,坚定地看着蒋书轮,“我叫董世昌,我觉得语文课就是语文分析课,每一堂课,语文老师都要带着我们分析课文,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字词含义,这些我们都要背会、记牢,考试时候会出。初一的语文老师就是这样教我们的,我们每次考试,语文平均分都很高。”
“你说得也很对,我们每堂课可以说都在分析课文,只有通过分析,我们才会弄懂课文,明白作者告诉我们什么。可是,每篇课文都有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吗?一篇课文,经过我们支离破碎地分析,最后我们得到了美吗?文章是数学题吗?需要我们这样如此理性的繁琐的分析吗?”
“老师,我叫王亭亭,我觉得应该把‘分析’改为‘鉴赏’更合适。”
站起来的是位女生。她穿着粉色的衣服,扎着马尾辫,白皙的脸庞上洋溢着青春的热情。
“为什么应该改为‘鉴赏’?”
“语文应该是一门美丽的学问,我们应该鉴赏它的美。鉴赏课文也许有两个目的。一是提高我们的口头表达和书面表达能力。叶圣陶说:‘语是口头语言,文是书面语言。’我们陶醉在课文里,在陶醉中,不知不觉的,我们会表达了,我们会写作了。语文是潜移默化的,语文书里的课文我们将来可能都忘了,但表达和写作的能力却会不自觉的提高。另一个目的,也许就是语文承载的人文性。语文教会了我们如何鉴赏美,给予了我们深刻的思想和丰富的感情。它太美丽了,塑造了我们健全的人格,为我们的人生打下了文学的底子,我们的精神世界会因此而丰富多彩。我想,这是最重要的。”
听了她的回答,书轮着实地吃了一惊。没想到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女孩竟然有如此深刻的见解。她与他的思想竟然出奇的一致。
“我想,语文应该让我们达到三重境界。”这时,又一个男生站了起来。他坐在第一排,也许是个头比较矮的缘故。他的皮肤黑黑的,像涂了一层黑色的墨水。他头发蓬乱,黑色水笔的痕迹刻在蓝色的衣服上。他看上去是那样的可爱,他的发言竟然更加的精彩。
“老师,我叫李浩,”他挠了挠后脑勺说道,“我以前看过一本书,书上说做学问有三重境界,我觉得学习语文也要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境界是教会我们自由地表达,自由地写作。这应该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当我们能够读出一段段优美的诗句,书写出精彩的人生的时候,我们会不感到骄傲吗?语文的第二重境界,是培养我们高远的人生理想。文章是经天纬地的事业,从古至今,许多英雄豪杰拿起笔来抒发理想。我们从中读出伟人们的豪情壮志,也激发起自己建功立业的雄心。语文的第三重境界,我想应该是教会我们诗意的生活。‘腹有诗书气自华’,以语文之心看待生活,生活就会充满诗意。当我们欣赏黄昏时,我们会多出一份‘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惆怅;当我们面对波澜的江水时,我们会生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般的豪情;当我们欣赏明月时,我们也会有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好祝愿。语文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语文,也许这就是语文魅力之所在。”
蒋书轮呆呆地站着,惊讶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喉头在微微发紧,他的嘴唇在微微发抖。他鼓起掌来,学生也跟着鼓起掌来。我们的下一代,我们的祖国的花朵,他们如钻石般明艳夺目。他们的思想要远远超出我们啊!他们将会比我们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啊!
“同学们,你们说得太好了!”他激动地几乎要落下泪来,“你们说出来老师想说的话,你们的见解比老师更深刻!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语文的希望,看到了祖国的希望!”
下课了,书轮激动地走出了教室。他忘不了这第一节语文课,他看到了思想碰撞出来的火花。
“老师,”李浩蹬蹬地跑到了蒋书轮跟前,他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瞧着书轮。
“有什么事吗?”蒋书轮问道。
“老师,您还没有说您对语文的理解呢!”李浩的头抬得高高的,他的眼睛里充满着求知欲,他的蓝色衣服上的黑色水笔的痕迹也更清晰了。
“哦!”蒋书轮笑了起来,他摸了摸李浩的头,和蔼地说道,“以后我上的每堂语文课都包含着我对语文的理解,你要认真地听,细细地品,慢慢就会品出来了!”
“细细地品?”李浩挠了挠后脑勺。
蒋书轮真的对语文就有独特而深刻的理解吗?其实未必。一个只上过一堂课的语文老师,他能有多深刻的见解。即便书轮读过很多书,但自身的知识是无法直接转化给学生的。书轮很清楚这一点,他晚上躺在学校宿舍的床上,思考着教学方法。他盯着墙上昏黄的灯泡,听着墙外昆虫的鸣叫,书轮忽又伤感起来。他曾经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自觉自己能脱离农村,然而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书轮感到胸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急忙站起来,在这几平方米的宿舍里来回走动。忽然,一阵敲门声驱散了书轮的伤感。书轮打开门,见两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老师站在了门口。
“你是今年新来的老师?”问话的人是个瘦高个子,乱蓬蓬的头发盖在他的头上。他的细而长的腿如同画圆的圆规,他的身躯仿佛只是由一些零散的骨头拼凑而成。
“是的,今天是我第一次来这个学校。”书轮请他们进到房间。
“我们两个是去年来的。”另一个男老师说道。他个子很矮,不到一米七的样子,他是有些胖的,这样更显得他矮了。他的脚下穿着锃亮的皮鞋,他的衣着整齐而干净,他的头发根根直立着。
“欢迎新老师加入我们。”高个子满脸堆笑,他伸出手来,同书轮握手,“我叫王伟,他叫李星,这个学校就我们三个年轻男老师。”
“我们算是天涯沦落人了!”书轮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