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北渡春闱案(七)
正月十六日,寅时。
退往高桥镇以南运河岸边的严起恒一行人刚刚进入码头,就再次遭到了袭击。
在竹苑中被杀退的黑衣人卷土重来,这一回又是七八人,个个身强力壮,战力强悍。
郑遵谦率部奋力拼杀,慌乱之中,严起恒带着陈贞慧上了一条停靠在码头的渔船。
黑衣人攻势迅猛,想要将严起恒等人置之死地,郑遵谦奋战,六名京营老卒皆身负轻伤,且战且退,跃上了渔船。
众人砍断缆绳,直趋运河中心,黑衣人袭杀失败,只能无奈隐退。
渔船上,郑遵谦正在为负伤的部下包扎伤口。
陈贞慧靠在舱壁上喘着大气,屡遭凶险,令他伤口疼痛,身心俱疲。
严起恒坐在船首,在水面清风的吹拂下,大脑在飞速的运转着。
方才码头截杀他们的这伙歹人明显不是江湖中人,他们身材高大,杀伐凶猛,很像是鞑子!
鞑子要杀谁?杀他还是杀陈贞慧?
亦或是二者兼有?
严起恒不能确定,能在码头截杀他们,看来是早就盯上他们了。
一夜之间,连遭两次袭击,实在是匪夷所思。
这无锡县界之内,竟如此的不安宁。
高桥镇是运河渡口所在,竟无县兵把守,可谓松懈。
“严大人,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天明之后,进城,稍后遣一名兄弟往常州城大将军王翦处报信。”
严起恒向郑遵谦沉声说道,现在万元吉身陷无锡大狱之内,十分凶险。
无锡诡事连连,以致于他现在不敢轻易进入县城搭救万元吉。
现在只有向大将军王翦求援才行,得到支援之后,再进入无锡县城更有保障。
于是郑遵谦与部下驾驶渔船停靠在了无锡城南的运河渡口,严起恒带众人下船,郑遵谦选了一名伤势最轻的部下驾着渔船火速前往常州传递消息。
严起恒等人上岸之后,在渡口附近找到了一处龙王庙,于是便在这庙内暂时落脚,等待天明。
......
正月十六日的辰时末,天光大亮。
夜渡无人,野雉啼鸣。
龙王庙中,严起恒从干草堆上醒来。
门口,有两名京营士卒在认真的放哨。
郑遵谦也早已醒来,正在火堆上烤着几条鱼。
肉香扑鼻,勾引的人食指大动,陈贞慧也从睡梦中醒来,口中疯狂的吞咽着口水。
众人分食烤鱼之后,严起恒便决定前往县城内。
郑遵谦留下了三名士卒带着陈贞慧就留在这龙王庙内,他带着剩下的四名士卒护卫严起恒入城。
巳时初,无锡城南门处,已经是人来人往,车马塞途。
严起恒走在道中,听见了路边的茶摊之上,有人在议论高桥镇的大火。
他不禁好奇人们在说什么,于是故意放慢了脚步。
“唉,好好的镇子,一把火就没了。”
“这算什么?听说鞑子当时打杭州的时候,一把火把那塘栖镇给烧成了白地,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老天下了雨,才浇灭了大火。”
“那可不一样,听说这回是镇子里家里丢了人的前去讨人,愤怒之下火烧王府。”
“真是怪了,二十几个士子,那王水云能有那么厉害的手段,一次性绑票二十多人?”
“谁说不是呢,我看呐,这事怪得很。”
“还有冯公,莫名其妙被革职了,新上任的那位知县大人,怕是有什么门路吧。”
“咦!这话可不敢乱说!”
严起恒站在一旁听了片刻,心中震惊不已。
知县冯厚敦竟然被革职了???
在来无锡之前,也没有在朝中听到丝毫风声。
入了城内,便在内里的城墙上,看见了无锡县关于将元宵灯会转为高桥镇举办的布告。
街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严起恒的等人先找了一家位于城南主街上的客栈下榻。
在安顿好后,严起恒便与郑遵谦一起,准备前往县衙打听打听万元吉的消息。
穿街走巷,在内河之上,还漂浮着许多河灯。
酒楼曲园,更是锣鼓喧天,时时有喝彩声传出。
大户朱门之前,车马排列,宾客如云,往来迎送之景,处处可见。
严起恒脚步轻快,直奔县衙而去。
当他抵达县衙之时,县衙大门外,站满了人。
县衙院内,正在升堂断案,这些人都是来看热闹的百姓。
郑遵谦护着严起恒挤到了最前排,堂内的情形尽收眼底。
“高桥刘氏,尔火烧高桥王府,以致大火侵掠全镇,损毁死伤无数,汝可认罪?”
“认罪。”
“好!经本县明察秋毫,又加证人检举,汝纵火行凶一案已经明了,凶犯刘氏身负人命数条,罪大恶极,本县判其斩立决!”
知县王朝生当众宣布了定罪结果,供状他早已经拿到手,现在只不过是走一个流程而已。
严起恒认出受审的老者正是当晚他与万元吉从高桥镇的桥上救下的老者,不禁眉头紧锁。
方才他到之时,这知县刚刚开始断案,连审问过程都没有,也无主张举证,便如此潦草结案,有违刑名之理。
这老者行路尚需拄杖,又如何将火把抛进王府的高墙之内?
更何况如此大火,又岂是一人之力可为?
严起恒越想,面色越沉,他大概已经想到了这知县的想做什么。
想将此事定性为私怨纵火,杀人行凶,这样一来,对他这个知县的影响就能降到最小。
若是定性为聚众作乱,他这个知县少说也是个失察渎职之罪。
看那老者竟不争不辩,甘心认罪,严起恒默默一叹,也能明白其心思。
老者这是想一人承担此案罪责,保下那晚纵火乡邻。
想到这里,严起恒暗暗攥起了拳头,心中纠结不已。
若是细查详断,则那夜纵火的数家之人皆会判罚,原本就家中丢了人,再将纵火的下狱,转眼之间,数家便会分崩离析,令人扼腕叹息。
可天日昭昭,法纪公平,又岂能违背法理初心,纵容罪犯?
情理与法纪之间的抉择,有时候就是如此冷酷。
衙役将那刘姓老者押了下去,惊堂木一响,那知县宣布退堂。
围观的百姓乱哄哄散去,只有严起恒与郑遵谦伫立未走。
不久,余者被关押的高桥百姓被无锡县衙尽数释放。
只见被释放的百姓如释重负的跑出了县衙,消散在了大街之上。
一直等到最后,严起恒才见万元吉从县衙大门走了出来。
“部堂,可还好?”
“都好,那陈定生如何了?”
严起恒一叹,将前后遇袭之事告诉了万元吉,令万元吉面色沉郁。
没想到自己顺势进了这县衙大狱,反倒是躲过了两次袭杀。
两人一边沿街漫步,一边互通有无。
万元吉在牢中大概摸清楚了那晚的实际情况,当晚前往王水云府邸讨人的各家亲属,多少都向王府投掷了火把以此泄愤。
严起恒将那知县的判决告知了万元吉,两人对视一眼,先后叹息。
并行许久,万元吉忽然问严起恒道:“震生,潞王贤否?”
严起恒一愣,没明白万元吉什么意思,便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此案若是潞王亲自裁定,你以为潞王当如何处置?”
“那自然是国法无情,一干人等皆按律处置。”
“然也,百姓也会如此认为。”
严起恒心中一震,旋即听懂了万元吉的意思。
无锡知县判了凶犯斩立决,但他并没有直接处死犯人的权力。
还需要上报刑部再审,大理寺复核无误之后,才能具刑处置。
一来二去,尚需时间,即便是判了斩立决,一般也会等到刑部核实,验明正身之后才会下令执行。
刑部谁来核实批复?可不就是刑部尚书吗?
只要现在万元吉直入无锡县衙,亮明身份,当场就可以重审,然后发都察院参议,转大理寺核定。
可是这个纵火案,已经引起了百姓热议,若是就这样糊弄过去,潞王若是知晓了,又该作何感想?
万元吉的意思是刑部必须坚持国法无情,而法外开恩的事情,只能由潞王来做!
“斩立决,是不是判重了?”
“自然是重了,此案案情虽有人证指认,案犯又当庭认罪,但尚缺一环。”
“是王府的人!”
“没错,被烧的王府是否有人存活,若是有,还需讯问一番。”
严起恒深以为然,引起这场大火的说到底还是士子失踪案,而现在失踪案的直接头绪就是水云草堂的主人。
只是,这王府的人是否存活,还需等到高桥镇的大火彻底熄灭之后,前往现场勘查一番。
“那这复核之事......”
“腹中饥饿,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然后直往无锡县衙,就地重审!”
“谨遵部堂之命!”
“我自己去便可,震生还是暂时不要露面,无锡知县换任一事,其中恐也有猫腻。”
现在诸多事件杂糅在了一起,扑朔迷离,令人目眩。
纵火、失踪、任免,三件事皆不寻常。
严起恒知道万元吉是担心无锡县衙有鬼,所以不让他露面,还是一明一暗,比较保险。
两人寻了一处酒楼,带着郑遵谦等人就食果腹。
......
无锡县衙,王朝生站在后院的拱门前,负手沉思。
方才他判了斩立决,但是按照律法,斩立决是用来处置谋逆犯上这等十恶不赦的大罪的。
他将高桥大火认定为私怨纵火,且案情尚有斟酌之处,应当判斩监候才对。
可是斩监候的流程太慢了,即便是认定无误之后,也需要秋后问斩。
他想让那个耆老从速赴死,以成定局,让此案尽快了结。
案卷公文已经派快船送往了杭州刑部,一来一去,半月有余。
还是太慢了,太慢了!
王朝生揉了揉眼角,旋即目光逐渐变得狠辣起来。
正在他心中琢磨之时,王水云在后院之中看到了他。
“鲁岳,你站在门前作甚?”
“哦,闲来无事,过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