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王朝生中举,在家族的运作之下,补了山西一县主簿之缺,后来因功调任知县。
后来北地沉沦,王朝生挂印南奔,投了弘光朝廷。
不知因何,一夜之间,竟然被直接召任为弘光朝廷的吏部主事,成为了吏部高官。
这几乎相当于一步登天,要知道,他只是个举人出身。
京官之中,举人出身的,可谓是凤毛麟角,几乎没有。
弘光亡后,王朝生随首辅马士英护卫邹太后奔杭州。
后来便留在杭州闲居,直到潞王监国,成为了第一批被起复的旧官。
因其举人出身,被任命为杭州府城附郭仁和县主簿。
王水云去岁来无锡之后,几经打听,才与王朝生联系上。
他本想着如果王朝生在新朝为官,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能用上这个门路,所以提前联络一下。
得知王朝生当时是仁和县主簿之后,王水云也就没有想着靠他做点什么。
可是谁曾想,就在前几日,王朝生来信,说他不日前来无锡。
本以为王朝生是趁元宵佳节休沐,前来无锡探亲拜访。
没想到今天竟然是以这般场景相见。
王水云被安置到了县衙后院歇息,可他心中还是隐隐不安。
王朝生只是个知县,他根本没法处理这么大的事情。
首先大将军府那里,他就应对不了,更不用说随后朝廷派员前来。
不过也好,高桥大火与士子失踪,都与自己有关,最终都会查到他的头上。
现在王朝生将他们安置在县衙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前院公堂,王朝生在堂中缓慢踱步,时而仰面沉思,时而垂首沉吟。
不久,他唤来了三班捕头,命其前往大牢提人,升堂审讯。
他要赶在上面插手之前,把案子直接办结。
丑时中,第一人提到了堂上。
乃是高桥耆老刘公。
耄耋老人,又有功名在身,可以不跪。
老者一入公堂,便气冲冲问道:“百里侯何故羁押我等庶民?”
“尔高桥镇民,在元宵之夜,暴乱纵火,形同造反,不羁押尔等乱贼,难道要羁押良民?”
堂中昏暗,再加上老者目力不佳,王朝生一说话,老者才察觉,这声音不大对劲。
他是见过无锡知县的,江阴冯厚敦,乃是一时英雄,这苏松四府之地,无人不知。
“汝是何人?冯公何在?”
“本官乃是朝廷新任无锡知县,王朝生,旧官冯厚敦已被革职闲住,听候处置。”
“什么???汝戏言乎?”
“哼!国朝大事,岂容戏言?!”
王朝生拿起惊堂木,狠狠拍打在桌案之上,十分愤怒道。
若不是这老头有功名在身,他早就以扰乱公堂之名先打上十几板子再说。
老者顿时哑然无话,冯厚敦竟然被革职待查了,实在是令人费解!
难不成朝廷上出了什么大事?
连冯公这样的青天大老爷都被革职,天理不公啊!
老者曾经也是当过官的,只不过是致仕养老,他已经感觉到,这公堂之内,刮起了阵阵阴风。
“高桥镇民刘氏,本官问你,聚众作乱者,可是你?”
王朝生满口火气,厉声喝问道。
老者深深一叹,自己本意只是携众家族前去王府讨人,现在倒好,一顶聚众作乱的帽子是摘不掉了。
这件事,其实可大可小,全凭知县一张嘴。
“非是聚众作乱,百里侯可知,镇中晚辈士子,失踪者二十余,皆自王府水云草堂销声匿迹。”
“我等身为家眷,又值团圆佳节,发生这等事,岂能不要个说法?”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老者言辞恳切,情深意浓地诉说道。
王朝生却是不为所动,双眼一眯,面有怪异笑容。
“讨要说法,却是为何纵火行凶?”
“如今尔等一把大火,尽毁高桥,本官也得替朝廷向尔等讨个说法。”
老者无言以对,这知县话中,似乎别有他意。
琢磨了一阵,老者方才有了明悟。
“舍老朽一人,可否保全诸家?”
“哦~那要看你如何交待了,这状纸之上,可是白纸黑字真真切切的在记录汝之言辞。”
老者默然,他明白了这知县的意思,事情闹大了,他也会被上面处置。
当然,诸家纵火之人也难逃其咎,会被朝廷一一处置。
这王朝生想大事化小,保住官位,而他想保住镇中众人。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都是不想将事情闹大的。
王朝生坐在案前,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
他吃住了这老者的心思,笃定他会妥协。
果然,在权衡许久之后,老者声音低沉道:“老朽认罪,这把大火,是我放的,与旁人无关。”
“镇民皆是灯会闲逛,前来围观。”
“老朽只为向王府讨要失踪孙儿的下落。”
“情急之下,失手纵火,酿成大祸!”
“老朽愿以死抵罪。”
说罢,老者抬头看向了王朝生。
在他模糊的视线中,只见王朝生扭头对着书吏急切问道:“都记下了吗?记清楚了吗?”
书吏忙回话道:“记下了,都记清楚了。”
“好好好,甚好!此案已经水落石出,凶犯已然认罪伏法,来人,将此贼押入天字号牢房,等候处置!”
书吏捧着那封供状上前,让老者画押后,衙役将老者押了下去。
王朝生要过供状,查验无误后,吩咐佐吏归档备查。
这么大的事情,大将军府一定会派员前来过问。
有了这份供词,上面应当也不会再去详查。
为了以防万一,王朝生决定亲自前往大牢,给那群高桥镇民上上弦。
县衙大牢。
数百高桥镇百姓被关押在此。
大牢之中,人满为患。
王朝生在衙役的护卫之下,掩着口鼻走了进来。
一时间,大牢内响起了响亮的喊冤之声。
在衙役的如狼似虎的呵斥下,人声这才渐渐平息。
王朝生清了清嗓子,负手大声道:“夜里在王府门前聚集之人,都给我站到前面来!”
霎时,牢内关押的镇民皆面面相觑,色惊而惧。
站在前排的人都向后退缩。
许久,无人敢上前承认。
王朝生心中冷笑,果然不出所料。
“家中丢了人的,上前来!”
又是一声,依旧是无人敢上前,所有人都知道,昨夜正是家中丢了人的那些亲属前往的王府,引发了大火。
现在官府寻找这些人,自然是为了处置他们。
等了半天,还是无人上前承认。
这时,忽然牢房中有人开始指认身边之人。
“是他,他们家丢了人!青天大老爷,我检举,可否放我出去。”
高桥镇民闻声色变,皆向那人投去了惊疑的目光。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又有一人出来揭发。
随即,一发不可收拾。
最后,那些跟着耆老刘公前往王府讨人的失踪士子的亲属,全部被推到了最前面。
王朝生见状,摇了摇头,冷笑出声。
看呐,这就是人性。
讨人时,同仇敌忾。
认罪时,互相揭发。
那些被推出来的高桥镇民满脸惊惧与失望,还夹杂着一些愤怒。
就在王朝生讥讽大笑之时,在另一边的牢房之中,人群之后,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正在紧紧盯着他。
那人,正是刑部尚书万元吉。
他蓬头垢面,隐藏在人群之中,丝毫不起眼。
现在的他,心中很是疑惑,这无锡知县,难道不是冯厚敦吗?
当年江阴三公的任命,那可都是潞王钦点的,朝野人尽皆知。
眼前这人,定然不是冯厚敦,他,太年轻了,一身书卷气,浑然不像是经历过江阴死战的人。
方才王朝生的连番反问,万元吉已经猜到他的目的是什么了。
就在这时,王朝生又故作庆幸道:“尔等是受何人蛊惑,从实招来,可从轻发落!”
“是耆老刘公。”
“哦~果然是他,与本官审查无二,此贼已经认罪伏法,择日便会上报大将军府接受处置。”
王朝生语气故作温和之状,向众镇民说道。
镇民们一听,刘公竟然认罪了!
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众人神情各异。
有麻木,有惋惜,有气愤,更多的则是庆幸。
这些神态,万元吉尽收眼底,他不免深深一叹,眼前这个年轻的知县,拿捏这庶民之心,实在是好手段。
那老者,真的认罪了吗?
万元吉心中实难相信。
这其中的纠葛,他身在樊笼之中,又岂能不知?
一旦高桥镇之变被定性为造反,他这个知县,必然要被重责。
一人纵火与人人纵火的结果,有着云泥之别。
万元吉此时心中已经有了猜测,这无锡县衙,出了问题。
在被关押进来之后,他也旁敲侧击的了解到一些关于高桥失踪士子的消息。
水云草堂,是他们经常集会的地方。
而其主人王水云,是去岁北来之人。
万元吉料定,此人定然与隐藏在无锡的清军谍子有联系。
更有可能与阮大铖有关系。
根据冯厚敦的奏报,阮大铖出现在了无锡,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其必参与其中。
现在要破局,必须找到那个叫王水云的豪商才行。
......
丑时末,常州府。
高桥镇大火的消息快马直递大将军府。
王翦闻讯色变,这元宵前后,竟屡出事端,真是蹊跷。
先是礼部主事吴伟业在无锡遭受袭击,现在又是无锡高桥镇大火。
两夜之间,无锡竟动乱如此!
王翦不免十分生气,想来这无锡知县乃是冯厚敦,其人勤政爱民,治下有方,又怎会突然变故如此?
正在他又疑又气之时,有塘骑自江阴发来,送来了知县陈明遇的急报。
就在今夜,吏部文选司与考功司两位主事先后进入江阴察官。
知县陈明遇被以修建钱塘水师陵园误期一事革职待查。
陈明遇在被软禁之前,草书密信一封,交予亲信送出。
王翦接报,呆立许久。
与他议事的太医院院正吴有性沉默许久之后,起身向王翦说道:“重症常隐于微末,而发于小疾。”
“自古人心难医也。”
钱塘水师施琅全军战殁之后,潞王曾下令,在江阴境内,君山之下,为水师将士修建陵园,以供世人祭奠。
但因当时清军入寇,战事频发,江阴又在要地,需常备敌情,所以陵园延后建之。
现在吏部翻出这件事来处置陈明遇,实在是鸡蛋里挑骨头之举。
王翦也看出了其中的问题,沉思许久。
这时,王翦标营帐下督,参将陈子升急匆匆叩门求见。
王翦心中一惊,忙令陈子升入内奏报。
陈子升自战事平静之后,便被王翦调入了大将军府,为自己的标营将官,负责将军府警备。
“启禀大将军,方才侦知,无锡有变。”
“又是无锡???”
“无锡知县冯厚敦,被吏部文选司罢官,革职闲住,以原仁和县主簿,举人王朝生补缺。”
“什么???”
王翦大怒,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之上,几乎将烛台打翻。
吴有性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扶住,以防失火。
陈子升掌管大将军府的军情刺探,监察地方本不在其职责范围之内。
但十四日丑时,清军在丹徒以北江域异动,两军交战,这引起了陈子升的注意。
清军异动,一定是出于什么目的,于是在大将军府军情司调查之下,他们注意到了无锡。
根据巡河哨船汇报,当晚有一艘商船自称前往丹徒县。
但是丹徒县并未有该船进入的记录。
陈子升溯源追查,发现了这艘船乃是自无锡出发,夜航通行的文牒之上,有无锡县衙的官印。
再一查,发现无锡知县竟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换了人!
于是陈子升便连夜来向王翦禀报此事。
王翦疑怒过后,逐渐冷静下来。
这两日前后之事,似乎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仿佛自己治下,有一股暗流即将爆发。
身为坐镇江南十府的大将军,他绝不能让君上心忧。
王翦当即一拍桌子,命陈子升广发暗探,往江阴、无锡诸县搜集情报。
同时,又调帐下参将胡一青整备标营兵马一万,枕戈待旦,随时出动。
“子升,那艘行踪诡异的商船,是从高桥镇码头出发?”
“正是!该船未至丹徒,经追查,最后是在丹徒镇停靠。”
“文牒上可有写明目的地?”
“只写了运载织物千斤,发往丹徒散售。”
“哦?这就有意思了。”
王翦摩挲下颌,意味深长地说道。
这夜航的文牒之上,盖着无锡县衙的大印,应当是那新任的知县所加盖。
如此一来,文牒之中没有写明丹徒县还是丹徒镇,这到底是故意为之还是无心之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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