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北渡春闱案(四)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辰时,高桥镇行舟不见首尾,车马络绎不绝。
镇中街上,摩肩接踵,男男女女,欢声笑语,流连在楼台市肆之中。
喧嚣之声,声声入耳,令在镇北竹苑之中的陈贞慧感到一阵烦闷。
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焦躁不安地走到了门后,查看门栓是否上好。
旋即又觉得不放心,便取来了一根粗壮的木棍,斜顶在了门扇之后。
他的面上略显憔悴,时不时地会心悸。
站在竹苑之中,南面镇子中的热闹,仿佛与这野村没有关系,宛若两个世界。
这个野村中,居住的皆是清贫之人,大多数都是在上次常州战乱过后,无家可归的百姓。
钟溪县正在重建之中,尚未完工,大将军府将这些人暂时安置在此处,等待钟溪县城恢复,便会将他们迁入钟溪县。
陈贞慧来到高桥,便在这野村之中,建了竹苑,隐居读书。
今日元宵佳节,他却不敢返回宜兴家中过一个团圆之夜。
因为,清廷的人,对他紧追不舍!
正在陈贞慧心中烦闷,准备回房蒙头睡觉之时,忽有高桥王府的下人前来叩门。
陈贞慧心中奇怪,昨夜他已经将租借王府的耕牛返还,王府还派人来寻他做什么。
“陈定生,我家主人请您府上一叙。”
“所为何事?”
“小的不知。”
“我今日身体不适,无法前往,请转告你家主人,实在是抱歉。”
“我家主人说,你还的牛有问题,请你过去对质一番。”
陈贞慧神情一凛,牛怎么可能有问题,这头牛他借来什么也没干,自己跑去了野地,寻回之后他还特意检查了一番。
但这王府下人说的像模像样,令陈贞慧有些捉摸不定。
“也罢,那我便跟你走一趟。”
陈贞慧上前开门,准备随这下人前往王府与那给他借牛的管家质对一番。
谁知道,刚取了撑门的木棍,卸下了门栓,门外等候那下人便一记正蹬猛踹,将门扇踢开。
陈贞慧大惊,急忙侧身躲闪,只听一声呼啸,袖袍带风的声音下,是一柄锐利的短刃袭来。
刀锋擦着陈贞慧的胸腹而过,划破了他的衣裳。
惊惧之下,陈贞慧调头便向院内别处躲闪。
他被骗了,门外这人,根本不是什么王府的下人,而是来杀他的贼人。
不用想,陈贞慧便知道,这一定是鞑子派来的人。
他拒绝了陈名夏的招降之后,鞑子应当是想将他杀人灭口。
鞑子的头脑简单粗暴,那就是得不到就毁掉。
杀手紧追不舍,陈贞慧匆忙抄起了院中挑水的扁担,开始对着杀手挥舞起来。
“你是谁派来的?”
陈贞慧一边抵抗一边喝问道。
可杀手却是十分冷酷,根本不回答陈贞慧的问题,而是挥刀猛攻,将陈贞慧一步步逼向了墙角。
眼看着自己无路可退,陈贞慧一时发狠,咬咬牙,奋力挥舞扁担反打。
扁担长,匕首短,那杀手竟一时被陈贞慧所阻,无法靠近。
但陈贞慧毕竟是书生,很快,他就体力不支,挥打不动。
杀手冷笑两声,举刀向陈贞慧刺去。
陈贞慧下意识的躲闪大呼起来:“救命!”
旋即,他便被短刃刺中了胸膛,锥心之痛,倏忽传来。
他用双手紧紧握住了对方的刀柄,可这杀手气力极大,一点点的将刀刃向深处按去。
陈贞慧绝望极了,野村偏僻,他的竹苑周围只有三户人家,他即便是大喊大叫,恐怕也是无人能听见。
更何况今日是元宵佳节,村中的人或许都去镇子中闲逛了,村中并无多少人。
没想到自己离家避祸,最终还是没有躲过去。
鞑子在眼线遍布之深,实在是可怕。
从陈名夏的信精准的送到他家,陈贞慧就落入了谍子的掌控之中。
刀尖,渐渐深入,陈贞慧的血气,也在渐渐消散。
他的双眸逐渐失神,双手也缓缓松开。
见陈贞慧放弃了抵抗,准备受死,这杀手果断抽刀而出,准备将其割喉毙命,以绝后患。
刀刃抽出,鲜血喷流,溅了这杀手一脸。
正在杀手举刀,准备下死手之时,忽然一柄飞刀袭来,从背后直接贯穿了杀手的心脏。
杀手不可置信的低头看向了从前心冒出的刀尖,手中的匕首跌落,缓缓回首。
只见竹苑门口,站着一行七八人,其中一人,身穿箭袖圆领袍,长得英俊神武,正大步流星走来。
此时的陈贞慧已经躺在了地上,意识逐渐模糊。
杀手方才专心对付陈贞慧,完全没有注意到竹苑外来了人,大意身死,心中愤恨不已。
身着箭袖圆领袍的男子走到了杀手后方,伸手抽刀,将上面的血迹全部擦在了杀手身上。
这时,后方的几名大汉皆上前来,站在了男子身后。
随后,两名文士打扮的男子也匆匆而来。
其中一人蹲在了陈贞慧面前,试探了一下他的鼻息,回首对另一名文士说道:“部堂,还有救。”
“快!履公,去镇中寻郎中前来。”
“是,部堂!”
郑遵谦当即派手下亲卫一人前往镇子中找寻郎中前来救治陈贞慧。
吩咐他的,正是刑部尚书万元吉,蹲在陈贞慧面前的,便是刑部主事严起恒。
此番万元吉北上无锡,朱常淓知晓后,当即命京营总兵郑遵谦亲自选军中精锐随行护卫,协助万元吉办事。
郑遵谦将营务交给了参将杜登春负责,自己亲自率帐下八名精锐亲兵,扮做了万元吉的家丁。
不久,郑遵谦的部下从镇子中找了一个游方郎中前来。
这郎中查验了一番陈贞慧的伤口,所幸伤口还不是很深,也正好没有伤及心肺,险之又险,陈贞慧捡回了一条性命。
郎中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金疮药为陈贞慧敷上,又开了个滋补调养的药方交给了万元吉。
“未及心肺,保命一条,万幸,按这药方,连服七日后,安心调养便可。”
“多谢先生。”
“不必客气,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一共十两银子,有劳。”
一旁的严起恒眉头一挑,十两银子,这不是坐地起价嘛,这行脚郎中,心也太黑了。
万元吉摸出了银子,打发了这郎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十两银子也罢。
郎中离去,郑遵谦与部下将陈贞慧抬进了竹屋之中,安置在了榻上。
万元吉与严起恒在院中转了转,便走进了竹屋。
屋中,别无他物,满屋的书卷,书案之上,还有未写完的书卷。
墨香,充斥在竹屋之中。
万元吉没想到是这般景象,于是便好奇的向书案走去。
桌案之上,墨迹斑斑,翻开的书页上,还有着没有写完的字句。
在桌旁,用竹条压着一沓字迹方正整洁的书稿。
万元吉略感惊讶,难道这书生在着书不成?
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万元吉拿起了那书稿翻看起来。
“闯贼之变,邸报断绝。民间颇有流传,中外大震。金陵群亡赖,挟饥军思逞,汹甚。勋绅富室,重足立矣。大司马史可法,将有勤王之行......”
“自士英之卖可法也,可法失势,悯墨而已。而攻史附马者,亦遂出。”
“时曰广情词慷慨,须髯尽张,勋臣俱面相觑无言,而给事中李沾之咆哮忽起,众咸惊怪之。”
“沾则攘祛大呼:今日尚不立福王耶?吾撞死于此!掖御史陈良弼佐之,刘孔昭亦作索剑状,曰:大家死!大家死!”
翻看数页,万元吉震惊不已。
他急匆匆拿起了桌上那本有着封装的书卷,翻到了扉页。
只见,书名曰:《过江七事》。
万元吉喟然一叹,默然静立许久。
方才看到的那几页书稿内容,是《过江七事》的第一卷,名为:《计迎立》。
文中详细记载了弘光立国之时的朝堂事宜。
万元吉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将目光看向了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书生,心中感慨万千。
他,真的在着书。
还是一本弘光朝的史书。
年纪轻轻,便能潜心着书,此子,非常人也。
严起恒有些不喜欢竹屋中的气味,于是便来到了院中转悠了起来。
院中有一方菜畦,一口水井。
除了书生住的那间竹屋,还有两间,一间是伙房,另一间则是柴房。
严起恒在柴房门口,发现了没有铲干净的牛粪残渣。
他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这牛粪很新鲜,似乎时间不久。
这令他有些奇怪,这院中并无牛棚,也无喂牛的草料,何来的耕牛呢?
于是他往门外走了走,想看看能不能找寻到什么踪迹。
在门后,严起恒看见了跌落的门栓和两根粗壮的木棍。
他拿起木棍端详片刻,便将门扇复原,用木棍抵在了门后。
看着被木棍抵住的门,严起恒沉思起来。
歹人要杀书生,不是为了谋财,书生家中只有书卷,值不了几个钱。
虽然发现了牛粪,但应当不是书生所养,所以也不会是冲着牛来的。
门扇之上,有踹门的痕迹,严起恒脑中已经复原了当时的情景。
书生很小心,特意用木棍加固了门扇,但被人骗开了门。
现在看来,倒是很像仇杀。
正在严起恒推想案情之时,万元吉也走了出来。
“震生,可有什么发现?”
“部堂,极有可能是仇杀。”
“我看也像,这书生能写出《过江七事》,对当时朝中情况知之甚详,应当不简单。”
“待他转醒,一问便知。”
于是,万元吉一行人便在陈贞慧的竹苑之中暂时歇脚。
及至天色暗沉,郑遵谦从镇子中买来了饭菜,众人果腹之后,陈贞慧幽幽醒来。
闻讯,万元吉与严起恒直奔屋内。
陈贞慧面无血色,嘴唇苍白,见几张陌生面孔,无精打采。
“不必惊惧,我们是好人。”
“方才自门外路过,见院中异常,遂拔刀相助。”
“你的伤,未及肺腑,但伤势严重,需长久静养方能恢复。”
万元吉站在榻边,俯视着陈贞慧说道。
陈贞慧见万元吉举手投足之间,都有隐隐的官威,于是便猜到面前之人,一定是个官员。
“多谢搭救......不胜感激!”
说话间,胸膛起伏,牵动伤口,令陈贞慧疼的直吸冷气。
万元吉见状,于是急忙转至正题。
在他的询问之下,方才得知,眼前的书生,竟然是当年复社四公子之一的陈贞慧。
这不禁两众人十分意外,怪不得他能写出《过江七事》,原来是复社中人。
在问及为何歹人会袭击他时,陈贞慧忽然额上汗珠大作,又昏迷了过去。
万元吉无奈,只得作罢。
但在角落里一直观察的严起恒,却是眼神玩味。
今日,他和万元吉能出现在这里,恰巧将陈贞慧救下,那是因为他们是奔着高桥镇的命案来的。
在进入无锡界内之后,便听说高桥镇出了命案,死了三个士子。
于是他们连无锡城都没进,直奔着高桥镇而来。
进了高桥镇,他们才在百姓口中打听得知,官府已经以意外身亡结案,三名死者的尸首已经被草草下葬。
这更是让万元吉和严起恒感到了蹊跷。
于是他们便亲自往死者家中,也就是案发现场勘查情况。
好巧不巧,这三名死者的草庐,与陈贞慧的竹苑同在道边,就在这竹苑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