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事情,本府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谢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张印立知其情绪不佳,便叹了口气,转身走到了直卫统领牛三面前,向其出示了潞王金牌。
“牛统领,请与本府走一趟户部。”
牛三见潞王令牌,自然领命。
首辅姜曰广同张印立一道乘车返回六部公房。
工部侍郎曹学佺留了下来,指挥衙役们行善后之事。
......
户部公房,天色昏暗下来,陈之遴点起了桌上的烛火。
在昏黄的光芒下,他手中正按着一块玉佩把玩着。
这是他的父亲临死之前,留给他的念想。
崇祯十一年,其父陈祖苞以右副都御史衔巡抚顺天,当时清军入寇,横掠无数,陈祖苞麾下兵微将寡,无力应对,被以失职论罪下狱。
军力不济,徒叹奈何?
在陈之遴看来,他的父亲已然尽力,上任巡抚不过一年,手中无银无兵,如何抵挡清兵?
朝廷只知论罪,却不闻其详,苛责至此,以致其父在狱中苦闷难解,最终饮鸩自尽。
陈之遴摩挲着玉佩,就像是小时候牵着父亲的手那般感觉。
良久,时辰不早,他小心翼翼收起了玉佩。
户部公房之中的其余吏员皆已下值,只剩他一人。
陈之遴从袖中摸出了一封信,偷偷展开浏览一番,又火速扔进了地上的火盆之中烧毁。
刚烧完,正看着火盆出神之时,院内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
房门,被一把推开,首辅姜曰广走了进来。
张印立也跟在其后,眼神复杂的看向了陈之遴。
下值之时,忽然首辅造访,陈之遴心中吓了一大跳。
“下官陈之遴,参见首辅!”
“见过张大人!”
他向两人一一行了礼,心中万分紧张,眼神也时不时瞥向地上的火盆。
忽然,守在门口的牛三敏锐的察觉到了陈之遴的细微眼神,一个箭步入内,到火盆前,当着几人的面,直接将手探进了火盆之中,夹出了一片没有烧完的纸片。
牛三手上的皮肤顿时被烧伤,但他只是略微皱眉,一声不吭的将那纸片上的火星用手捻灭,起身递给了首辅姜曰广。
陈之遴人都看傻了,就像是被冻僵了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牛三冷冷的瞥了陈之遴一眼,然后便站在了首辅身后,对着自己的手,吹了起来。
姜曰广将手中的纸片举到了眼前,张印立也凑了上来。
上面已经略有焦黄之色,但是残存的字迹尚可看清。
陈之遴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双腿不自觉地发起软来。
他不知道那片残纸之上,留下的是什么内容。
现在的他,就像是在等待命运的判决一般,因为那封信上的内容,能要了他的命。
牛三的亲兵为首辅举来了烛火,借着光芒,两人看清了上面的字迹。
姜曰广瞬间脸色剧变,就像是夏天的河水瞬间结冰一般。
纵使他宦海沉浮这么多年,定力早已高深,可看见了这几个字,却是怒气油然而生。
张印立原本复杂的眼神中包含的惋惜之情,也顿时荡然无存。
“陈之遴,你好大的胆子。”
“唉,只怪老夫当初心软,起复了你。”
“你怎对得起你这身官袍?”
“一针一线,皆是民脂民膏!你饱读圣贤之书,身怀进士之才,可独独没了良心。”
姜曰广咬牙当面痛斥道,陈之遴眨了眨眼睛,手心之中满是冷汗。
他不知道那残存的纸上写的是什么,脑中还在想着狡辩之词。
“首辅这是何意?下官怎听不明白?”
陈之遴壮着胆子,故作平静地反问道。
张印立闻其言,一时气笑,摇头叹息不止。
“陈之遴!事到如今,你还不从实招来,竟敢在此狡辩!”
姜曰广大怒,重重拍桌喝道。
陈之遴盯着姜曰广手中的残纸,大脑飞转,在想首辅是不是在诈他。
正在沉默间隙,公房外,忽然有人前来。
“彦升兄,哎呀,郑芝龙即将抵杭,部中在商议迎接之礼,下值晚了,让你久等了!”
门外之人说着,便推门走了进来。
一进来,就看见了房中情形,见首辅在此,吓了一跳,赶忙行礼。
来人正是礼部主事吴伟业,是陈之遴的好友。
两人常常下值一起归家,今日陈之遴正是在等待吴伟业下值。
吴伟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看到首辅带着王府直卫统领在此,心中预感十分不好。
他默默关上房门,站在了门扇跟前,向陈之遴投去了探寻的目光。
陈之遴报之一强颜欢笑,复而目视首辅姜曰广,闭口不语。
姜曰广见陈之遴不肯主动交待,重重一叹,将手中那张纸片,放在了陈之遴面前。
陈之遴低头一看,立马脸色苍白,血色全无。
他的心中暗道:天要亡我,怎会如此巧妙?
纸片上留下的,正是信中最关键的信息,令他百口莫辩。
上书:大清吏部侍郎陈名夏致吾友彦升。
正好是这封信的落款,被保留了下来。
吏部主事吴伟业看着陈之遴那奇怪的表情,心中好奇,蹑手蹑脚的上前两步,伸着脖子瞅了一眼,也看见了那纸片上的字迹。
一刹那,吴伟业心中就像是大山崩塌一般,目瞪口呆的看向了陈之遴。
陈名夏,字百史,溧阳人,崇祯十六年,也就是前年,他以一甲三名的成绩中进士,官翰林院编修,后授兵科给事中。
可惜好景不长,探花郎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崇祯朝却已走到了尽头。
吴伟业是认识陈名夏的,与陈之遴一起,曾经都是复社中人。
前年陈名夏高中探花,一举成名,他与陈之遴在江南听闻消息,亦是为其感到高兴。
后来京师沦陷,便与陈名夏失去了联系。
现在看到这封残缺的纸片,吴伟业这才知道,陈名夏竟然已经投降了清廷,还官居吏部侍郎。
片刻间,吴伟业的心中翻江倒海,情绪难以名状。
陈之遴看见了吴伟业那充满质询的眼神,忽然一阵轻笑,旋即便放声大笑起来。
姜曰广脸色已经恢复平静,直勾勾盯着陈之遴。
公房之中,满是陈之遴那放肆的大笑声,没一会儿,声即哽咽,随即恸哭起来。
张印立看着陈之遴又哭又笑的疯癫模样,也是颇为感慨。
曾经,他也是大明的进士,走到今日这般田地,到底是谁的错呢?
如果当时朝廷能公允的议其父之罪,贬官削职,陈之遴的命运,是否又会有所不同?
“彦升兄,百史他......”
“你一直与他有联络?”
吴伟业痛心疾首地问陈之遴道。
陈之遴面部表情扭曲,似哭似笑,涕泪横流。
“没错,我与他早就互通书信了。”
“梅村,他已然是吏部天官了!”
“清廷很器重他,还授了翰林院侍读,假以时日,他必成阁部!”
吴伟业闻言,心中最后的一点念想也破灭了。
他失望至极,心如刀绞。
曾经,他们在复社大谈忠君报国,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三人的初心,早已不同。
吴伟业不愿再留,他想出去透透气,正欲转身,陈之遴却叫住了他。
陈之遴摸出了自己的那块玉佩,交给了吴伟业。
吴伟业看了一眼首辅姜曰广,见首辅没有阻止,便收下了。
“梅村,我苦读十年,一朝高中,本是平步青云之时,可转瞬便被打落凡尘,永世不得翻身。”
“父自尽,子除名,何其恨也!!!”
“何其恨也!天也不公,不公!”
“于我不公!”
陈之遴仰面长啸,恨意滔天。
姜曰广回头对着牛三小声吩咐一番,牛三便转身出了公房。
门外,吴伟业正手中拿着冰凉的玉佩吹着冷风。
不久,牛三手中拿着一个酒壶,两指夹着一个酒杯走了过来。
正要进门,却被吴伟业拦住。
牛三目光一冷,吴伟业却是将他手中的酒壶与酒杯接过,声音颤抖地说道:“我来吧。”
“多谢了!”
吴伟业带着酒,走进了房中。
姜曰广坐在了一旁,张印立垂手而立,静静看着。
牛三则守在了门外,面上毫无波澜。
陈之遴看见吴伟业拿来了酒水,愣了一下。
吴伟业颤抖着手,为陈之遴倒了一杯。
“彦升,这是最后的体面了。”
陈之遴忽然眼眶一红,吸了吸鼻子,端起了酒杯。
他扫视房中三人,挥着袖袍擦了擦鼻涕,说道:“父子同命,天意如此!”
“我之不成,罪在时也!”
说完,他便一饮而尽,没有半分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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