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突骑连营鸟不飞,北风浩浩发阴机!
江西,九江,总督府。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瓢弃尊无绿,炉存火似红。
九江初雪,来的就像是频传的军报急匆匆,又像是洪承畴的心绪乱纷纷。
玉壶中的酒水,已经被洪承畴饮尽,面前公案之上,堆满了各部的军情急报。
满身酒气的洪承畴,眼中布满了血丝。
这场雪,寒到了他的心头。
明征西大将军率军攻占广信,正厉兵秣马,准备大战。
闽地郑森已经接任总督之职,承袭南安伯爵位,消失在视线中许久的他,终于有了踪迹。
五日前,蛰伏在建昌府南城县的郑森率军八万,趁副将高进库挥军出城,进攻宁都之际,率军突袭了广昌。
高进库根基被断,后路被抄,当即大乱,率军溃入了华盖山之中。
大明四省总理张国维率军一万接防广昌后,郑森大张旗鼓,率军八万,自建昌袭入抚州,欲剪除叛军黄山所部。
黄山不敌,为避敌锋芒,退守进贤,并向洪承畴急报。
而江西总兵金声桓,也率军在上饶反正,出城投降。
一时间,形势就如天气忽变,赣北顿时成累卵之危。
这几日,洪承畴的总督府前,羽檄争驰无少停。
明军已在广信府站稳了脚跟,而闽督郑森又率军入赣,占据抚州,无形中,为广信明军遮护了南翼,使得广信的明军可以纠集全军之力,进攻饶州府。
得知广信丢失,驻守在德安县的参将王体中被迫率军后撤,回防乐平县。
洪承畴布置用来抵御明军进攻的防线,至此已经全线崩溃。
无奈之下,他不得不火速调整部署。
明军势大,为了防止兵力过于分散,而被明军围点打援,亦或是各个击破,洪承畴开始集结兵马。
他令位于吉安府境内的南线兵马放弃吉安,全线后撤,回防临江府。
总兵柯永盛、参将徐恩盛、参将郝效忠共计兵马十万,退守临江府清江县。
副将卢光祖,参将张应祥率所部两万,退守瑞州府高安县。
自广昌溃败的副将高进库部残兵五万人,入南昌府,守丰城县。
北线,参将王体中、参领塔什哈,参领詹岱统兵共四万,守备鄱阳县。
都统贺信,率军一万,回防九江,与总督标营合军三万。
护军统领伊尔都齐率军四万,守都昌,造战船,练水师,以备大战。
一番部署下来,整个江西的清军,全部收缩回了鄱阳湖周围,在鄱阳湖南端,以重兵形成了两道防线。
就在清军大肆调兵遣将之时,在鄱阳湖中隐匿的陈荩所部,却已然是饥寒交迫,困苦不堪。
清军骤然重兵陈列于鄱阳湖畔,他们已经无法随意上岸寻找补给。
至冬月四日,他们已经断粮两日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初雪,也使得湖上的飞禽变得稀少起来。
这几日,他们只能依靠打捞湖中的些许鱼虾勉强充饥。
天仙碧玉琼瑶,点点扬花,片片鹅毛,化入水中,无形影消。
陈荩披着斗篷,立在甲板上,虽然里面穿了两件衣裳,却也难抵这寒冷之气。
船上的将士,都缩在船舱之中,躲避湖上寒风,报团取暖。
视野之中,尽是白茫茫一片,天地冰清玉洁。
老将邓世忠走来,眉须之上,凝结着冰雪。
“提督,不能再这样漂泊下去了,将士们已经两日没有吃粮,鱼虾越来越少,实难果腹。”
“且将士们都是单衣,再这样下去,必有人饥寒交迫而死。”
蓝田营的士卒,南下作战之时,尚未来得及换装冬袄,所以现在他们身上,还穿着单衣。
若是没下雪还好,现在一下雪,又身在水面之上,湿冷难捱,苦不堪言。
船上火盆需要薪柴,将士们每日夜里,都需要上岸偷摸打柴,以备大军用度。
可即便如此,柴禾也不够用,所有人只能在最冷的夜里,点燃火盆取暖。
白日里,为了节约,便只能人挨着人,缩在船舱中互相取暖。
“唉,这茫茫水天之间,渺渺无处可去。”
“湖畔清军忽然重兵云集,必是战局发生了极大的变故。”
“都昌水域,已有清军哨船巡弋,听说清军在都昌水寨之中,编练了一支水师。”
“咱们若想北上,饥兵饿旅,恐难突破。”
陈荩仰面一叹,形势的变化,超出了他的预料。
本想以鄱阳湖为基地,四面出击,骚扰牵制清军,没想到现在清军全部集结到了鄱阳湖周边。
犹如铁笼围困一般,他们几无上岸之机。
前日,放出的哨船北上归来,得知清军护军统领伊尔都齐在都昌编练了一支水师,封锁了都昌一线的水域。
伊尔都齐麾下兵马数万,想要突破,难上加难。
“生死存亡,不搏不行!”
邓世忠想要率军北上,尝试突破都昌封锁,然后入长江,跃出困笼。
只要进了长江,那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谁也拦不住他们。
“敌军防备甚重,我军贸然破围,一旦不敌,必会葬身鄱阳水中。”
邓世忠喟然一叹,陈荩所说,固然无错,可是眼下,总不能坐看大军困死湖中。
陈荩思虑少顷,觉得外面战局必定大变,能促使洪承畴全线收缩,己方友军一定是取得了大胜,正在迫近鄱阳湖,所以清军才会重兵在此。
于是他决定,再等等,只要时局有变,他们就会有机会。
邓世忠虽有不同意见,但陈荩乃是提督,他选择尊重陈荩的决定。
座船之上,风雪回旋,吹的陈荩有些睁不开眼。
他回身,下到了船舱之中查看将士们的情况。
见兵卒皆唇紫脸青,瑟瑟发抖,陈荩心头一酸,转身,对外面的亲兵吩咐道:“去,令本督亲兵哨,尽杀战马,分与诸部,熬煮汤食予将士。”
“提督!马不可杀!”
那亲兵顿时单膝跪地,向陈荩哀求道。
蓝田营全军,只有将校的亲兵们,配了战马。
陈荩的提督标下亲兵哨,有人马五百,负责传达军令,护卫主帅,执行军法。
“去!人若是饿死了,还要马做什么?”
“杀马,大锅熬煮,全军分食!”
陈荩厉声吩咐道,那亲兵顿时泪凝眼角,涕泣离去。
战马,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第二条生命。
是他们最忠心的战友,也是朝夕相处的伙伴。
杀之,怎能舍得?
亲兵哨的战马,在另一条漕船之上。
军令传来,众亲兵皆无措,欲寻陈荩求情。
可却是被那亲兵哨长喝住。
“今日马死,而我军活,孰轻孰重,尔等岂能不知?”
“先杀我之迅雷!”
说罢,那哨长在众亲兵众目睽睽之下,抽刀,一下刺死了自己的战马。
一声凄厉的长鸣之后,那匹青色的战马轰然倒地。
断气之前,还含情脉脉地看着那哨长,呜咽两声。
冒着热气的马血,汩汩而出,瞬间染红了舱板。
见哨长以身作则,一丝不苟的执行了陈荩的军令,众亲兵皆忍痛效仿,亲手了结了自己的战马。
见军令完成,那哨长收刀转身,背对着众人说道:“我出去一下,速速切分马肉,天黑之前送至各船。”
说完,便从寄存战马的船舱中走上了顶层甲板。
冰凉的气息扑面而来,雪花落在了他的衣袍之上。
他立在栏杆之旁,北望天际,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那匹青骢,是他的救命恩人。
就在那湖父镇的战场之上,是他心爱的青骢马,将负伤的他,从战场上驮回了香兰山大营,挽救了他这条性命。
而他,也因功调入陈荩提督麾下,任亲兵哨长。
他与他的战马,乃是死生之友。
哨长正在暗暗哭泣,漕船下,有友军联络哨船开来。
他赶紧偷偷擦干眼泪,转身前去与其交接,想来是得令前来装载马肉。
“田哨长,我们来取马肉!”
哨船之上,那伍长兴奋地高呼道。
“好嘞,正在分割,你们稍上船来稍待。”
“嘿哟,就不上去了,我等在此恭候就是。”
“哈哈好,我这就去让这帮小兔崽子手脚利索点,杀个马都磨磨唧唧的。”
“有劳田哨长了!”
一个时辰后,所有的马肉分了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