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我曾纵横四海,而今欺我迟暮!
泉州府,晋江县,南安伯府。
这是郑芝龙斥巨资为自己打造的宅邸。
位于府城安平桥以北,西从西埭直抵西港,北达西垵头,南邻安平桥头,直通五港口岸。
占地共计一百三十八亩,采用歇山式五开间十三架,三通门双火巷五进院落。
两旁翼堂、楼阁、亭榭互对,环列为屏障。
东有“敦仁堂”,西有“泰运楼”,前厅为“天主堂”,中厅为“孝思堂”,规模宏耸,大厝背后辟“致远园”,固以墙为护,疏以丘壑,亭台、精舍、池沼、小桥、曲径、佳木、奇花异草,玲珑俊秀。
伯府之宏大,乃泉州之最。
中厅孝思堂中,传来了摔打物件的声音。
地面上,瓷杯碎成了渣滓,桌椅也被扔的七零八落。
堂外的下人们皆垂首静立,不敢入内。
这时,一位妇人穿着华丽的和服,踩着木屐,带着三五个侍女,来到了孝思堂前。
她挥了挥手,堂前的下人们都尽皆散去。
屋内又传来了摔打物件的声音,妇人扭头向内看了看,微微一叹,走了进去。
堂中的男人正是大明南安伯郑芝龙,他刚刚接到了周瑞从尤溪发来的信件,正是那封郑森写给他的信。
郑芝龙从未如此生气过,他的怒火,隔着十几步都能清晰感受的到。
妇人走上前,从背后轻轻环腰抱住了身材高大的郑芝龙。
“松子,我好累。”
原本还在盛怒之中的郑芝龙在妇人抱住他的一瞬间,所有的怒气都化作了一句感叹。
这位身穿和服的女子,便是郑森的母亲,名叫田川松。
“夫君,大郎他已经长大成人了,他有自己的路途要去闯。”
“他从小到大,从未违背过夫君之命,不是吗?”
“是夫君你送他去了南京求学,让他接受忠义之礼,学习文武之艺,如今大郎做出这样的选择,也在情理之中。”
田川松用自己娇小的身躯,拥抱着郑芝龙说道。
郑芝龙的心头,就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平静下来。
是啊,一切都是有因必有果。
想到这里,他举起手,想要狠狠扇自己一个巴掌,可是手举到半空时,又放下了。
田川松美目流波,看着丈夫的举动,知道他心中的苦闷。
她抬起皓腕,用两根玉指揪住了郑芝龙鬓角的一根白发,轻轻一扯,便拽了下来。
“夫君,要是太累了,就放手歇歇吧。”
“与君初相识,你正当壮年之时,意气风发,纵横四海,乃是妾身眼中,一等一的大英雄。”
“如今妾身人老珠黄,夫君也白发零星,我们都老了。”
田川松虽是徐娘半老,但也是风韵犹存,柔声细语如春风拂面,令人心驰神往。
郑芝龙转过身,轻轻她揽入臂弯之中,田川松就像是小鸟依人一般,将脸贴在了郑芝龙的火热的胸膛之上。
田川松的话,令郑芝龙心中顿生悲伤之感。
英雄迟暮,美人老矣,真乃是人间意难平。
他知道,夫人的意思,是让他干脆做甩手掌柜,直接传位于大郎,由他来接掌郑家。
这样一来,他也不用被族亲左右裹挟,也不用再面对洪承畴的威逼利诱。
他便可携夫人隐居,不问世事,了却余生,再无世俗烦恼缠身。
至于后面的事情,我郑芝龙走后,任他洪水滔天。
即便是郑家分裂了,也不必担心,他相信自己的长子一定能重铸郑家辉煌。
自己的几位兄弟,无论是降清还是投明,鸡蛋总归没有放在一个篮子里。
日后无论花落谁家,他郑家依旧能够昌盛。
两人相拥许久,郑芝龙怒色已尽,深深吐了口气,心中块垒皆消。
夫人说的很对,他们都老了,前半辈子刀尖上添血,什么场面没见过。
若不是为了存续郑家,他根本就不想搭理洪承畴。
什么狗屁的三省王侯,这种调虎离山,缓兵之计,他郑芝龙又不是傻子,岂会看不出来?
明廷担忧他郑家有藩镇之象,难道清廷就会不担心?
他若是真的降了,早晚要被找借口干掉。
只是现在,他的四弟郑芝豹和五弟郑芝鹏拉着郑家宗族皆言降清,以致现在郑家内部降清派势力越来越大。
如果不是他让心腹家臣周瑞回军延平府,现在恐怕都有人要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就在夫妻二人温存之时,下人匆匆领来了一名军将。
郑芝龙眉头一皱,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
“何事?”
“启禀伯爷,四将军从莆田移驻仙游,五将军自闽县移军永福。”
那军将面色谨慎,语气小心地向郑芝龙汇报道。
郑芝龙一听,脸色顿时阴郁下来,这四将军说的正是郑芝龙的四弟郑芝豹,其麾下有兵马三万,奉命经略兴化府。
五将军说的是郑芝龙五弟郑芝鹏,其麾下也有三万兵,负责经略福州府。
现在两人调动兵马,这是在给他施压。
田川松见有军事,十分贤淑地向郑芝龙告退,离开了孝思堂。
郑芝龙没有想到曾经一起打天下的两位兄弟,竟然能做出这样出格的举动。
看来这些年的优渥生活,已经让他们迷失了曾经的自己,欲壑难填。
唉,还真是想念老二芝虎啊,兄弟几个,只有老二对他这个大哥是赴汤蹈火,鞠躬尽瘁。
可惜,崇祯八年,郑芝龙以大明水师提督之职,奉命攻打海盗刘香,郑芝虎在此战中,不幸牺牲。
当时,郑芝虎随征,战刘香于广东海上,口含钢刀,手持藤盾,船尾荡绳直跃刘香船上,只身奋战,格盗殆尽,几乎以一己之力,将敌船上的海盗杀光。
但在追杀之时,不幸中伏,被海盗以渔网网住,掷入海中溺毙。
郑芝龙当时闻讯,哀痛万分,为之昏厥。
江湖曾有美誉,称龙虎兄弟二人为“龙智虎勇”,而今虎勇西去,龙智独木难支。
“退下吧,遣人往尤溪传令,命周瑞率全军回师泉州。”
“遵令!”
军将离去,郑芝龙也离开了孝思堂,往伯府之西,登泰运楼上。
阁楼高约五丈,最顶一层,乃是郑芝虎的灵位所在。
郑芝龙拿了一壶好酒,来到了郑芝虎的灵位之前,坐在了蒲团之上,斟满两杯烈酒放在了地上。
“芝虎啊,大哥扛不住咱郑家的担子了。”
“咱们兄弟二人打下了郑氏的基业,两人得道,鸡犬升天。”
“宗族兄弟,哪个不是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可是现在,他们却要逼我降清!”
郑芝龙苦笑两声,当初父亲将他和芝虎赶出了家门,他们二人流浪到了壕镜,再辗转到了日本,饱受颠沛流离之苦。
后来他们在海上打出了名声,称霸南洋,结果父亲带着宗族又找上门来,想来实在是讽刺。
“曰蟠,要是你在,他们谁敢造次?”
“要是你在,哥哥我也不至于如此心力交瘁。”
“大郎这小子,觉得他爹是个软骨头,带着兵马出走了,要去匡复大明。”
郑芝龙喝了口酒,换了个姿势,靠坐在郑芝虎的灵位之前,继续自言自语。
斜光穿轩窗,高处风自凉。
“若是你在,老子也特娘的去匡复大明!”
“想当年,咱是大明的水师提督,为了剿灭海寇,不也流血流泪了吗?”
“还搭进去了自己最好的兄弟......”
郑芝龙说着,面露心酸,似有委屈之色,眼角不知何时,竟然泛起了泪花。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蟒二,咱这辈子没有称王称霸的心思,只想保住郑家,你说我有错吗?”
“唉,罢了,或许大木这小子是对的,人啊,还是得有仁义礼智信,咱大老粗一个,还好把这个臭小子培养好了。”
“来,再陪哥哥喝一点!”
郑芝龙饮尽了一壶烈酒,脸色酡红,眼神迷离。
蟒二,是郑芝虎的诨号,因他从小声若幼虎,所以名为芝虎。
在泰西楼上歇息了片刻之后,郑芝龙来到了前厅天主堂中。
他命人将关押在府中的侄儿郑彩带到堂中。
不久,一个身材精壮,面色黝黑的中等个头的青年男子被带到了郑芝龙面前。
“羽公,我欲降清,你当如何?”
郑芝龙看着眼前的郑彩问道,郑彩早年就跟着他下海经商,颇有情谊。
听到这话的郑彩,直接怒道:“总督要降便降,我自是率本部兵马,效田横之事!”
“为何不去投杭州?”
“也无不可!”
郑彩梗着脖子,气冲冲地答道。
郑芝龙闻言一笑,这小子还是与从前一样,是个犟种。
一直没敢将郑彩放出去独当一面,正是因为他这暴烈桀骜的性子。
如果说郑森是他郑家的千里驹,那郑彩就是郑家的笼中虎。
想要驾驭他,确实不容易,用的好,郑彩便是猛将一员,用不好,便会反噬主人。
泉州府城中有两万兵马,乃是郑芝龙的亲军,郑彩担任副将,署理军中日常事务。
他直属的兵马,也不过只有亲兵五百,所以郑彩说自己要效田横五百士。
“郑彩,你跟我多久了?”
郑芝龙忽然神情沉重地问道。
郑彩一愣,不知道为何突然说起这个,还以为伯爷是要对他动之以情,劝他一起投降。
于是便没好气地答道:“已有八年之久。”
“八年了,真是弹指一挥间。”
郑彩冷冷地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郑芝龙在郑彩面前来回走了几步,沉思一阵,扭头说道:“我有难,你会救我吗?”
正准备了一肚子骂娘话的郑彩,忽然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给搞得情绪有些衔接不上。
这时,他才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上刀山下火海,我郑彩若是皱一下,就不是娘生的!只要伯爷不降清,郑彩不惜此身!”
“好!”
郑彩一愣,忽然想到了什么,顿时心中紧张起来。
郑芝龙上前,两手搭在了郑彩的肩膀之上,将头探到了郑彩面前,盯着郑彩道:“我欲传家主之位于世子,并向朝廷请辞闽督之职。”
“我需要你镇住泉州!”
“你,明白本伯的意思吗?”
低沉而又急促的话语,让郑彩的惊的眼皮直跳。
他听懂了郑芝龙话外之音,一旦传位,郑家必生内乱!
而他郑彩,需要坚定的护卫泉州,保全伯爷。
郑彩知道一直鼓动降清,跳的最欢的是另外几位叔父。
难道他们真的会不顾手足之情,起兵作乱?
一向大胆莽撞的郑彩,也不敢想象郑家内乱后的样子。
他沉默了,面对郑芝龙那双老气横秋的眼神,他频频躲闪,不敢与其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