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伟和胖子出了分署大门,面前就是永宁的府衙广场。数百步大的广场上,此时被黑压压的流民,拥挤成了水泄不通。
大批蓬头垢面的流民,衣衫褴褛的排着队,等待午时发放的赈济粮。他们个个骨瘦如柴,身形颓废地向前挪着步伐。
吴伟见这众多衰弱无力的流民,他们费尽全身力气,却也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着走,像极了以前在恐怖片里,那丧尸走路的脚步。忽地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连忙叫上胖子沿着墙角逃出了广场。
但广场附近的几条大街上,也到处都是倒街卧巷的大批流民。这些流民更是身体虚弱,有的在路中间铺张草席,躺在上面一动不动地双眼望天。有的则是背靠在街边的房角处,耷拉着脑袋,无力地大口喘着气。
“咦?那不是书呆子么,他在干嘛?”
吴伟听到胖子的疑问,顺眼望去。肮脏褴褛的流民中,一个白袍书生格外显眼。那书呆子正在向盘坐在地的一个小乞丐问些什么。
“哟,祝大人!你莫不是看上孩童手里的糖块了吧?先说好啊,可以硬抢,你可不能变身吓唬未成年……”
近几日,祝九台格外对吴伟亲近,有事没事都找他闲聊。吴伟也与这书呆子倍感融洽,契合亲密的攀谈中,时不时开起玩笑。
待又走近两步,又见孙之渼、赵率教四人也都在。吴伟想起昨夜醉酒后的出丑,很是尴尬。可他们并没搭理自己,都正在专心地和那脏兮兮小乞丐讲着话。
吴伟好奇地上前,见这小乞丐有八、九岁左右,和别的灾民孩童一样的骨瘦如柴。不同的是,他的左臂和右腿都是空荡荡的。
听着孙之渼颤抖地问话:“小柱子,你说你的手臂和小腿都是鞑子砍掉的,你家在哪里?怎么到了永平,鞑子又是为何要砍你的手脚?”
“小柱子家是西平堡嘞,鞑子攻打广宁时,全家被鞑子掠走,作为羊食已经被杀了。鞑子的一个额真首领,最喜爱吃孩子的嫩肉,所以才把他砍成这样。不过算小柱子命好,义州大战时,鞑子被关宁军打跑了,要是关宁军再晚到几天,小柱子就要被吃的干净,我也不能背着他逃到关内了。”
一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年乞丐,慢慢的走到众人面前,他用一口醇厚的辽音淡然答话。他手里端正着一碗粥,随手递给了小柱子,小柱子见到稀粥双眼光彩绽放,单手接过碗后,大口地吞咽起来。
吴伟曾听说过,女真鞑子攻城掠地时,常常会掳掠大量的辽人百姓。先从这些百姓亲属中,挑些人作为奸细混进城内,以求偷赚城门。如果行不通,那就在城门楼前淫辱妇女、残害弱小,来激守城士兵出城战斗。要是还行不通,那围城日久没有军粮时,便将百姓当牛羊一样每日宰杀几个,充当羊食,唤作两脚羊。
众人见着这少年一副轻松的语气,却道出如此残忍的事实,不禁心头一堵,都是默默无言。赵率教狠狠地咬着嘴唇问:“那你叫什么?也是家住在西平堡?”
“我叫张存仁,是辽阳人。天启二年辽阳失守后,全家到广宁逃难,可熊廷弼和王化贞的十四万辽军,在广宁被六万女真鞑子打跑了。
广宁城破后,我亲眼见到鞑子杀了爹娘,我和姐姐、弟弟被鞑子掠走,充做羊食。鞑子攻打义州时,弟弟没有小柱子命好,先被那个鞑子额真砍杀烹烤,姐姐也被鞑子淫辱后自尽了。鞑子在义州战败后,我便背着小柱子逃到这里来。”
这个叫做张存仁的少年,还是一副无所谓表情淡然的说着,就是他在说到家人惨死时的语气,竟也没有一丝微恙。感觉就好像他在说,鞑子抢走了他家一袋面粉,或半两银子一样无所谓。
可张存仁越是平静越是无所谓,众人就越哽咽难言。孙之渼的俏脸旁,已经被气的鼓鼓的,曹文诏牙齿咬的吱吱作响,祝九台紧紧的握着拳头,就连骆胖子眼角都已经湿润,时不时地用肥手轻轻擦拭。
“他们是谁?”
又一个满头黄发的少年乞丐,来到众人面前,他的满头黄发还是个爆炸发型,年龄看起来与张存仁相似,但是气色却明显要好很多,不像别的流民那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他用狐疑的眼神扫视众人,好像众人的突然到来引起他的强烈警惕。
“黄大哥,他们是好人,你看这是他们给我的银子。”
小柱子高兴的将孙之渼送的二钱银子,递给了这黄毛乞丐,黄毛接过银子,明显的放松下来。
他也没有给众人答谢,只是忙着从怀里拿出两个馒头,给张存仁和小柱子递了过去,得意的说着:“我就知道那些赈灾放粮的官爷们,一定是有馒头的,不然天天就喝一碗稀粥,谁也活不了几天。
刚刚,我见到放粮的官爷,偷偷的带着几个难民进了永宁府衙,我爬上了屋顶,听他们说要用房契才能换馒头吃,拿银子都不行。
然后我见一人拿着包袱出了府衙,便一直偷偷紧跟着他。在一个偏僻小巷,他把包袱打开拿馒头给家人吃,我上去抢了两个就跑,他没力气追,自然撵不上我。”
“太好了!这几天都是只吃一碗稀粥,走路都没了力气,黄大哥,馒头我给你分一半。咦,这馒头好硬,我掰不开啊。”
“我不饿,你俩吃吧,昨夜我饿得心慌睡不着,偷偷爬上街口紫竹阁饭馆的房顶上,趁客人走后屋里没人,吃了不少留下来的剩饭,只是没办法给你俩捎带一点,哎,可惜了…”
这黄毛乞丐脸上一副陶醉神情,似在回味昨夜的剩菜。吴伟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也说不上来,便低头凝思苦想着。
前几日在丰润的惠民善会,那瘦马会长曾媚眼如丝地笑吟吟讲,大明施粥赈灾的标准是,赈灾粥要插筷子不倒,毛巾裹着粥,米不渗出才行。可刚才小柱子那碗粥,也就有残断的三、五颗米粒。
每天就喝一碗稀粥……饥饿几天自然没力气……不发馒头,却要房契来换……
馒头……硬馒头?不好!
吴伟飞起一脚,把张存仁手里的馒头踢飞,又见小柱子已经啃上了一口馒头,还没咽下。便大喝一声别吃,左手狠狠掐在小柱子的脖子上,右手两指伸进小柱子那因惊吓而张大的口中,把他刚啃下的那口馒头抠了出来。
众人都吃惊望向着吴伟,孙之渼张嘴就对他破口大骂。
吴伟却像什么也没听见,看着手里刚夺走小柱子的馒头,摸捏一番,又抬头凝思起来。
育善堂……郎中……坟场……独家赈灾……京江柳氏!
“尼玛的柳大善人!”
吴伟气愤地怒骂一声后,又沉着脸对黄毛厉声说:“这馒头不能吃!他俩要是吃了,一定会马上死。你抢馒头那个巷子在哪?快带我去!”
黄毛盯着满脸阴冷的吴伟好一阵,才点头应是,领着他和众人疾走寻去。经过七拐八拐的几个路口,来到那偏僻的小巷,见到了躺坐在地的这家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