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勤列车缓缓驶入桑苏站。
火车顶上的青年、少年们,没有买票的都趁着车速减慢一跃而下,三三两两地往轨道两边的铁丝网奔去,他们总这样做,他们知道哪里有漏洞可供他们钻出。
车站的巡逻人员想要逮捕他们就像你在家里永远抓不到老鼠一样,知道老鼠洞的人只有老鼠自己。
列车末尾的姜琦老神在在,向检票人员出示了票根之后,就熟门熟路地走进车站大厅,当然这期间他仍然十分熟练地躲避着火车站监控摄像的拍摄。
桑苏站是一座建设已久的火车站,即使到了后期,桑苏市政府也没有将它废弃,因此所有的基础设备仍在运行,且定期有人维修。
姜琦清楚所有监控摄像头的位置和盲区,他像个不会被电子设备注视到的幽灵,一路飘到了距离有轨电车换乘处最近的一个公共厕所前。
这里人满为患,赶去市内上白班的工人们挤作一团,令人作呕的骚臭味即便是遍布在天花板后的通风管道也排解不掉,姜琦满身大汗地挤进厕所。
进去之前他就有数,厕所门外正对的摄像头拍到了他。
但没拍到正脸。
另外,就算拍到正脸他也不慌,因为这张脸只是他想让别人看到他的那张脸而已。
姜琦走进男厕,由于众所周知的生理原因,这里的人流出入很频繁。
上大号的尤其是少,站便器前排满了人,很少有人想到用坐便器解决如厕需求,这似乎是一种固化的思维惯性。他们宁可排队。
姜琦一路直行,来到最深处的坐便间,走了进去,把门反锁。
然后从坐便器斜下方的位置取出一块瓷砖,拿出一套早已准备好的衣物,是一套维修工人的服装。
换上衣服后,他站到马桶盖上,伸手取下通风管道的盖板,里面有一辆准备好的遥控汽车。
把换下来的衣服挂到小车后的钩子上,再把那顶“喷气机”图样的帽子随手丢到坐便器旁的垃圾桶里。
姜琦重又将盖板封上,用袖管清理了所有留下指纹的地方,走出坐便间,同时将身上维修工人的脱下,反穿,变成了一套透气性很强的夹克后,施施然走出了厕所,混进了人群。
从头到尾他都表现得十分镇定,显然不是头一次做这种事了。
站在闷热的有轨电车上,姜琦一边摒住呼吸躲避前面大哥的狐臭,一边用左手拽住拉环,以保持自己在这车厢中仅剩的一亩三分地。
同时,他揣在裤兜里的右手轻轻摁下,遥控汽车的遥控器指示灯开始频闪。
在成百上千人的谈话声中,遥控汽车驶过通风管道的嗡嗡声显得虚弱无力。
它的路线和目的地都是随机指定的,姜琦也不知道它最终会去往那里。
总之,当他身后的那些跟屁虫找到它时,他已经远走高飞了。
而这,就是他想要达到的目的。
月上中天,星辰如日。
桑苏的平江区热闹非凡,高楼大厦的灯光外墙、沿街商铺的logo射灯、随处可见的全息投影,以及头顶彻夜不灭的石英卤素灯,将这里照耀得雪亮如舞台,电视屏幕般的天空亮得让人看不见星辰之间时而飞过的巨鸟与飞摩。
姜琦乘坐市内巴士在偶园站下了车。
这里是平江区为数不多的几块清净地界,但仍然有不识趣的小子架着飞摩溜过,留下难闻的尾气和抱怨不停的路人。
“混蛋!你爹妈没教过你别在市内骑飞摩吗!”
“诅咒你待会儿就被车撞死!”
难听的话总是涉及到家人和生死,而那些骑飞摩的小子显然最不顾及的就是家人和生死,因此当他们用一个惊险的动作从众人头顶飞过后还不满意,又兜了个圈子再来了一遭,直到有人掏出手机扬言要将他们的脸和车都拍下来时,他们才鬼吼鬼叫地离开。
“呜呼!”
“吃爷的尾气去吧!哈哈!”
飞摩那钢铁和廉价的塑料组合成的外壳在天幕下越来越小,直至飞得没影。
姜琦目送他们远去,想到自己的外公说过总是被摩托车飞过的引擎声吵得睡不着觉,摸着下巴想到,要不要抽时间去附近的几个飞摩帮敲打一下他们的领头人,让他们换个地界耀武扬威去。
他觉得这个想法可行。
一路想,一路脑补计划,姜琦走到了一处建筑工地大门前。
这里就是他的家,准确来说是他外公的家。
年中,当他被燮门书院退学回来后,他就住在外公家。
一个半月后,市政府下达拆迁通知书,要把他们家拆了,让他们搬到高新产业园区去,他外公拒不签字,就这样成了远近闻名的钉子户。
姜琦觉得,要是他是外公,他也不会签字的。
姜琦灵巧地从建筑工地的大门上翻过,不远处工人窝棚的煤油灯光在摇曳,浅黄褐色的看门犬叫了几声,看到是姜琦后乖巧地闭上了嘴。
“有人?”窝棚里新来的工人有点紧张,担心是小偷来偷建筑材料。
在这个工地待了半个多月的老油条摇摇头,从手里的牌中挑出一张,甩到矮脚小方桌上,“尖儿!别担心,是老纪家的外孙回来了。”
“老纪家的外孙?”新来的工人疑惑,“就那家钉子户?”
“对!”
老油条一边拿起脚边的保温杯拧开喝,一边目光不离手中的牌。
“他没别的去处了?父母家呢?怎么会来这种鬼地方?”
“这孩子也可怜。亲生父亲找不到了,母亲生下他就难产死了,是他外公外婆一手把他拉扯大,前几年考上了大学,结果今年年中被退学回来,哎,命运多舛啊!顺子!哈哈,打光了,付钱!都付钱!”
老油条一边唏嘘一边抿热水。
透过雾气,他看到刚用小王把他的尖儿管上的上家打出了一条顺子,恰好对上了他仅剩的牌,于是眼睛一亮,忙不迭放下保温杯,热水晃出来溅在积了一层薄灰的砾石地面,形成了很小的一个泥潭。
笑声在夜色里传得很远。
“你怎么能这样打啊!”
“我哪知道他最后剩的是顺子啊!”
“不打了不打了,一天到晚挣那么点钱全输了!”
“哈哈……”
走到警示牌前的姜琦侧耳听去,知道是工人们在打牌消遣,于是收回注意力,越过警示牌,继续沿着小路往前走。
这里的两侧原先是种着竹子的,前不久被人挖了,现在只剩下了一片烂地,夜风吹过,只余下无趣的风声,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连脚下的碎石小径都要被挖掉了。
偶园站,如果连偶园都没了,还叫什么偶园站呢?恐怕没几天连公交站牌名也要改了吧!
姜琦越想越觉得悲哀,却无力抗争这种时代的洪流。
不断迫近的妖魔正在压迫城市面积减少,对抗妖魔需要科技的发展,而这离不开经济的支持,无穷无尽的廉价劳动力应运而生,国家鼓励生育,人口与日俱增,分配到各行各业和战场。
城市的每一处空间都必须为这项伟大战略做出贡献,哪怕是历史古迹和人文建筑都得为此让步。
他外公的坚持,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姜琦心情沉重,从月门下走进这个拥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古典园林中。
湖石假山、花坛回廊都在月色下看不分明,再也没有儿时的波光粼粼,因为湖水都被工人抽干。
这处四进厅堂的宅邸,从姜琦有记忆开始,就只有他和外公外婆三个人居住,本就了无生气,此时更添衰败。
高楼大厦璀璨光芒的阴影中,它就像一个早该被时代淘汰的老翁,不知不觉间身体就缩水了,如枯瘦的树干,外强中干,来自新时代的力量不断从他身体中偷取养分,哪怕他挥舞着棍棒不停斥骂,也只能逼退奉命行事的狼犬,逼不退背后道貌岸然的脸。
姜琦走进最深处的宅院,看着门旁立着的木棍,叹息想到。
他走进厅堂,圆木桌旁外婆还在就着零星的灯火织毛衣。
“外婆我回来了。”姜琦道了声招呼,眯着眼全神贯注在穿梭的毛衣棍上的外婆缓缓抬起头,然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姜琦赶紧上前搀扶。
“外公睡了?”姜琦问。
外婆点点头,用地道到快被这座城市遗忘的苏语(桑苏方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