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寺山门外那条长长山道上，九儿姑娘一身红衣，撑着那把旧旧的油纸伞，踩着石阶缓缓登山。

月色凄美，正如当年与他初相见的中秋夜城隍庙会，只是彼时的一袭白裙换了今日的一身红衣。

她一步步接近山道尽头，借着月色依稀可看到当年那个叫韦护今世叫明心的枯槁僧人，正努力挺直腰板，站在石阶山道尽头，在默默看着她。

这一次，韦护没有再躲避她，好像也不打算再躲避她。

哪怕隔了三千年，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韦护也变换了多个面孔，亦不再是当初丰神俊朗的年轻人。但看到那副眉眼和神态，她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他来。

随着越来越接近那个苍老的身影，她那颗早已没有温度的心，竟莫名其妙的开始微微颤抖。

她把油纸伞稍微前倾，放得很低，完全挡住了那张国色天香的娇媚脸庞。她只敢低头看路，却不想让韦护看到她还有喜怒哀乐。

她曾以为她的心早就死了，连同她的躯体，带着和韦护的共同过去，都一起死于三千年前天柱峰下的那个月夜里。却不料在今夜，像是又活了过来。

在忘川河畔修炼的无尽岁月里，她在无数冤魂的哀嚎声中度过了三千年。整整三千年昼夜不休的哭嚎入耳，整整三千年无穷无尽的恨意虐心，都未能把她击垮。

支撑她熬到现在的，不单单只是对青虎宫的仇恨，还有让她彻底放弃抵抗选择坦然受死的，是他韦护盘坐于云端低头诵经，漠视她与族人被屠杀毫无悲悯的身影。

如果不是那儒士告诉她事实真相，她本已决定从冥界出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杀了这个负了她的男人。

她踏上了漫长山道顶端的最后一级石阶，透过油纸伞下沿，终于看到了灰色僧袍下那副佝偻的身躯，就在面前不足七尺的距离。

“莹莹，你还恨我吗？”面前那个苍老的声音悄然问道，声音很平和很温柔。

听到这个只属于她俩的称呼时，她再也控制不住，浑身颤抖。尘封了三千多年的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她想起比三千年前还更早五百多年的某个中秋夜，喜欢热闹的她跑去了锦州城西的城隍庙逛庙会。逛完庙会后还不想回山里，于是便到处瞎逛，结果半夜突然变天下起雨，她躲在城隍庙屋檐下感叹要淋雨回山时，身为庙祝的韦护出来给她送来一把油纸伞。

她拿着雨伞很开心，毕竟是第一次有族群之外的人给她东西，虽然韦护说是借，用完后是要还的，她也开心得不得了，最后还忍不住问了他名字。

得知他叫韦护后，她想起父亲说过跟人族接触不要轻易透露自己的底细，便随口编了一个叫“莹莹”的名字给他。

后来她便渐渐喜欢往城隍庙跑，特别是每逢年节的庙会，她总是第一个到，帮着韦护从里忙到外。

那时候的她刚修出第五条尾巴，心智尚不够成熟，对情爱之事全然不懂。而韦护虽未正式出家，却也一心向佛，对她纵有好感也在尽力克制。

她就这样陪着韦护慢慢的老去，后面韦护也知道了她是妖，不过他却没有害怕。

死的前一刻，韦护豁出去了，鼓起勇气对她说了一句：“莹莹，如果有来生，韦护愿意生生世世与你在一起，永不分开。”

听到那句话后她才猛然发现，随着这个叫韦护的男人一走，她的内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掏空了，哪怕用全天下所有的东西都填不满。于是她没来由的抱着韦护慢慢冰冷的身体，嚎啕大哭了一天一夜。

随后的岁月里，她便开始疯狂寻找韦护的转世之身。却因法力尚浅，等她找到韦护的下一世时，韦护早已有娇妻相伴，儿女成群。她只能远远的守护了他大半生，包括他的家人。

她还清楚记得韦护的第三世是个远在中土的放牛娃，她不远万里找到他时，兴高采烈的让他赶紧把她娶回家，吓得当时只有六七岁的小娃娃牵着小牛落荒而逃。

她很耐心的陪着这个放牛娃长大，他上山放牛，她就跑山里给他摘野果，后面俩人也慢慢熟络起来。只是后来村子里来了个老和尚，跟他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后，放牛娃就像是变了个人。

有一天放牛娃告诉她，说他已经记起了很多很多事，有前面两世的，有更早之前的。他说很感谢她的陪伴和照顾，只是他要重新开始修佛了，让她忘记之前他说过的那句无心之语。

她有点伤心，听过的话怎么可能说忘记就忘记呢？她又不是老糊涂了。

可放牛娃最终还是出家去了。沮丧好久之后，她收拾心情，在放牛娃出家的寺庙旁搭了栋小木屋。她想好了，才不管他放牛娃怎么看待她，她只想陪在他身边，哪怕什么都不是，只要能天天看到他就行了。

放牛娃觉得她打扰了自己修佛，慢慢的开始抗拒她，开始躲着她。那时候她很伤心，但每次哭完之后她还是继续咬牙坚持下去，她相信总有一天会等到他回头。

终于有一天，实在不堪其扰的放牛娃拾掇了一帮师兄弟们大半夜放火烧了她的木屋，差点把她也烧死在里面。

她再也忍不住了，凶性大发闯进了山门，想要把那些放火的僧人全部杀掉。但放牛娃站了出来，求她放过他那些师兄弟们，要杀要剐冲他一个人来。她狠狠掐着放牛娃的脖子，最后却不忍心下手。

她心灰意冷的回到家里，父亲又一次告诫她人妖不同族，人族心思善变，不可深交，但她并不是很在意父亲的忠告。

不过挨了父亲一顿骂后，她开始专注于修炼，期间也经常会出去别的地方走走看看，她想着只要让自己忙起来就可以忘记韦护。

她的修炼资质极好，连小时候神族天女第一次见她时都想带她回昆仑洞天指导她修行，并信誓旦旦保证，只要她安心修行，千年之内，定能成为兽族之中很少见的飞升境仙人。可她那时候太小，又恋家不舍得离开父亲。

但她还是在短短十几年间便从筑基境变成了最年轻的金丹境狐仙。

可几年以后，命运又让她遇见了韦护。

第四世的韦护开始行足天下，在一座大山脚下遇到一个凶猛的魔灵，她恰好经过又鬼使神差般救了他。

彼此认出对方后，韦护跟她为上一世的事诚心诚意道了歉。她也知道了他今世的法号叫无心。

是在暗示她忘记当初的无心之语，还是想时刻提示他自己是个无心之人，单纯的她不知道也没问。

她只是觉得，一个深爱过的人，哪怕再久不见面，再次见到还是会心动不已。特别是这呆子法力不高还喜欢到处跑，她想到这些就担心得不得了，随后的日子便偷偷在暗中保护着无心行足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