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不说这些晦气的,”秦放鹤摆摆手,“抓周宴准备得如何了?可还缺什么不曾?”
五月一十八是阿嫖的生日,按规矩是要抓周的。
其实在秦放鹤看来,不管她抓个什么都好,但老祖宗留下来的仪式感,还是要搞一搞的。
夫妻俩趁着睡前时光交流育儿经,阿芙又拿了礼单与他看。
秦放鹤看了,顺势增减一番,一夜无梦。
次日去翰林院,掌院马平当场宣布程璧近期告假,原定他的班分散给众人。
“不相干的事,诸位切莫私下议论,”马平环视众人,隐晦地警告道,“虽说你们个人看,是别人的事,可出去了,外人看咱们却还是翰林院一家子……”
程璧若真声名狼藉,他们这些同在翰林院的面上有光不成?
到了这个时候,就顾不上什么个人恩怨了,先把眼前难关过了再说。
话虽如此,可马平素来宽和有余,威慑不足,如今说这话便有些轻飘飘的,众人只安静了片刻,便迅速窃窃私语起来。
素日与程璧矛盾最大的隋青竹并未落井下石,只是十分扼腕,“亏他一身才学,不思报效朝廷,竟惹出此等祸患,当真暴殄天物……”
原本爱随程璧一并嘲笑他的几个人听了,倒有些自惭形愧起来。
中午用饭时,孔姿清照例与秦放鹤凑堆,“听说那女子已押到刑部了,不知程璧会如何应对。”
按律,民告官者,无罪也有罪,而那如玉是贱籍,罪加一等。
但她身怀有孕,且又因感情纷争而起,不好轻易动刑,难免平添几分香艳旖旎。
秦放鹤用汤勺拨弄着银耳莲子凉羹,心想,如何应对呢?
怕是无力招架。
因为这世道很奇怪,全是假话,自然没人信,但很多时候若全是真话,也没人信。
最怕的就是如玉这种七分真,二分假,能查证的部分,全是真的:
程璧确实与她有旧,人证物证俱在,不容抵赖,而两个成年人深夜共处一室,难不成还盖着被子纯聊天?
至于程璧是否曾对如玉许下终身,便是无法查证,但听上去似乎有颇有可能的。
男人嘛,兴致上来,嘴上哪有把门的。
像这类桃色丑闻,一旦沾上,除非刀枪不入,不然真的很难彻底洗净。
就比如此刻邻桌正热火朝天讨论的,“如玉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
谁的”呢,皇帝心中自然不快。
这一招看似简单,老套,但对付程璧当真稳准狠。
“眼下最要紧的,莫过于刑部那边的口供,程璧不会坐以待毙。”秦放鹤不紧不慢吃完一盏甜汤,凉意一直从嘴里顺到心里,无比畅快,“但一个女人既然豁出去做到这一步,就很有些死志,只怕供词一出,程璧的处境更加不妙。”
单纯依靠程璧个人的力量,很难扭转局面,单看金汝为他们愿不愿意施以援手。
但出了这样令人难堪的茬子,谁伸手谁惹一身骚,大概率金汝为之流是不愿意的。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程璧的本家了。
毕竟血脉相连,若程璧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程氏一族其他在朝不在朝的男丁都要跟着抬不起头来,再严重一点,未出阁的女眷们也会名声受损……
可怎么捞呢?
这就是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死局。
程家确实急了。
他们好歹也算一方望族,世代书香,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孽障?
官场之上,胜败乃兵家常事,本也不算什么,但,但你怎么能偏偏栽在女色上呢?!
还不够丢人的!
日后外人再提起昔日令程氏一族风光无限的探花郎,势必会变成“哦,就是那个跟窑姐儿厮混的浪子啊……”
“啊,年轻一辈的扛旗之人竟如此不堪,难道是家学渊源……”
他们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五月月中的大朝会上,天元帝虽只字不提程璧一案,然接连寻由头骂了好几名程姓官员,明眼人都看出他的不满。
散朝后,程家几名官员都聚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其中与程璧同宗的那位尤其沮丧且自卑,活像霜打的茄子。
早知如此,还不如从未有过那个探花。
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秦放鹤碰上落在后面的金汝为。
对视的瞬间,两人都凉飕飕地笑起来。
”金汝为意有所指道。
品行不端的又不是我,∵”秦放鹤爽朗一笑,“我能有什么感想?倒是金侍郎履历丰富,想必……”
别什么都往翰林院上扯,分明是“你的程编修”!
见金汝为渐渐收敛笑意,秦放鹤话锋一转,“……想必也见过不少同僚马失前蹄,下官正想问您取经,该如何全身而退呢。”
别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你一次次全身而退,还不是推了别人垫背!
“行得正,站得直,问心无愧而已。”金汝为回答得毫不心虚。
心虚,那是什么?
良心,又是什么?
“不错,”秦放鹤权当听人放屁了,“陛下慧眼如炬,只要洁身自好,自然无惧流言,您说对吧,金侍郎?”
如果说以前两人见了好歹还能伪装一团和气,那么现在随着程璧缺席,斗争已趋白热化,双方都懒得再深入打机锋,开口闭口都是硝烟味。
偶尔有几名官员从他们身边经过,落得一点只言片语在耳中,都本能地感觉到危险,纷纷退避。
走到勤政殿外各部衙门所在的东西两院中轴线时,秦放鹤和金汝为非常敷衍地向对方拱了拱手,就当是道别了。
金汝为刚转身要走,就听秦放鹤又叫了声,他强人不耐转回身去,“怎么?”
秦放鹤忽然咧嘴一笑,做了个“刑部”的嘴型。
你家原告还在那儿呢,赶紧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吧!
金汝为:“……哼!”
别以为本官不知道是你们干的!
风水轮流转,一时得意而已!
天元二十二年五月一十八,秦放鹤为女儿秦熠举办抓周宴。
小姑娘很不怕生,也很贪婪,先抓了秦放鹤的官印,再抓赵沛给的小木刀,众人都奉承来日文武双全。
六月初二,程璧那位同朝为官的伯父找到他,传达了家族的意思,“……此事影响恶劣,陛下已然不满,拖不得……你若能尽快劝得那女子改口,尚有回旋余地,否则为保全族,我们也只好将你除名……”
探花之名固然荣光,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只要程璧还在一天,程氏一族就都跟桃色绯闻脱不开干系。
程璧如遭雷击,“你们……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何至于此啊!”
昔日我为家族赢得荣光时,你们可不是这副嘴脸!
说好的风雨同舟呢?
程伯父痛心疾首,“难道我们就愿意吗?多少年才出一个探花!你,你怎么就沦落到如此境地?
你一个人的名声要紧,但族里其他人的前程就都不要紧了么?我们这些在朝的且不提,你就往后看,还有多少兄弟十年寒窗,就为一朝扬名,你忍心叫他们前功尽弃?还有那些姐妹们,出嫁的,未出嫁的……
他们的命,也是命啊!”
这种丑闻,还用得着水落石出吗?
他记起来了,记起当初他们一人为何渐行渐远,因为这女人想让他做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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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事怎么能答应!
如玉却没有想象中的大受打击,还维持着笑脸就一口啐在他脸上,面容狰狞道:“天下无官不贪!试问哪个官员是清清白白的?我爹只不过拿了几万两而已,那也是他该得的!”
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父亲有错,如果真要说错,那就错在被抓住了。
什么受苦的是老百姓,那些老百姓不想贪吗?不是,是那些穷鬼没有机会贪,是他们无用。
“你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有什么资格说我爹!”如玉骂道。
程璧瞠目结舌。
他呆愣片刻,向后退了几步,“你疯了,你疯了……”
所以说打从一开始这个女人就不是为情所困,而是误信自己能带她脱离苦海,能为她那个死鬼爹正名。
一个念头从程璧脑海中缓缓升起:
她利用我!
我一手谱曲助她成名,她竟然利用我?!
“你利用我!我待你那样好,我们昔日的情分……你竟然利用我……”
程璧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如玉打断了,她放声大笑,看程璧的眼神好像在看个笑话,“你待我好?荒唐!你何曾拿我当个人!不过是个玩物罢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若非我落难……”
我都做到这一步了,拿孩子,拿你的前程逼你,你竟然还不答应!
你凭什么不答应!
程璧瞳孔剧震,看着昔日温柔小意的女子状若癫狂,说些他听得懂,却又好似完全听不懂的话。
“……别做梦了,难不成你真以为自己是个香饽饽,人人追逐……不过逢场作戏罢了!他们说得对,他们说得对,似你这种烂货,但凡换个身份……”
她猛地扑过来,死死揪住程璧的衣襟,“是我嫖了你,我嫖了你!你这脏东西!”
程璧突然浑身发冷,从未觉得女人如此可怕。
他死命将如玉甩开,逃命似的跳出来,用力关上牢门,心脏狂跳,冷汗直流。
不对,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分明是她们倾慕于我,是的,她们倾慕我,仰慕我的才华,爱慕我的容貌……
等等,“他们说得对”?
“他们是谁?谁说了甚么?!”程璧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们说了什么啊,你告诉我!你是受人指使的对不对,你快告诉那些官员,告诉皇上啊!”
如玉没有追出来,只是隔着牢门久久凝视着程璧,好象没听见他的质问一般,突然一笑。
昏黄的烛光打在她脸上,晦暗不明,映得那笑容有几分诡异。
不知为何,程璧突然寒毛倒竖,一股空前的危机感袭来。
不对!
然而不等他反应,就见如玉竟转过身,拼命朝着身后的墙壁撞去。
“砰!”
一声闷响,石墙上炸开
()一朵殷红的血花,如玉烂泥一样软软滑了下去。
程璧呼吸骤停,寒意彻骨。
门口的狱卒听见动静,纷纷跑进来看情况,然后就见头上破了个血窟窿的如玉提起最后一口气,声嘶力竭,“程璧误我!”
说完,脖子一歪,彻底没了气息。
狱卒们大惊,都没想到,只是行个方便的事儿,怎么一转眼就这样了,慌忙跑进去看。
“头儿!”进去的狱卒往如玉鼻子底下探了探,又按了按她的脉搏,面色凝重地摇头。
脑袋多硬啊,都撞塌下去半边,死透了。
所有人都向程璧望去,眼神不善。
该死该死!
就不该贪财,收了这份要命的银子!
这下好了,非但没能掏出甚么有用的口供,如今竟连原告都死了!
稍后陛下怪罪下来,还能有我们的好果子吃吗?!
活蹦乱跳的犯人关进来,这会儿却一尸两命,必须有人担这个责任。
而所有人都听见了死者最后一句话,“程璧误我”。
程璧没杀她,但显然生生逼死了她,没什么分别。
“程编修,”牢头一抬手,几个人就成合围之势断了程璧的退路,“翰林院,恐怕您是回不去了。”
震惊中的程璧如梦方醒,面如死灰,“不是的,不是你们看到的这样子!她害我,她害我!”
完了,我完了!
牢头摇头,示意众人直接将他拿下,黑着脸道:“下官不知谁害谁,但犯人死了,总得有个说法……可别让小的们难做,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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