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孔姿清当晚就来了。
这么快?!
听见下头的人来报, 秦放鹤和齐振业对视一眼,连忙迎出去。
才走到前院,便看见身姿挺拔的青年大步而来, 玉色斗篷在他身后鼓起,像高高的帆。
齐振业便假惺惺抱怨道:“哎呀, 人家才来, 行李都没收拾好, 你说他就来了……”
还没说完, 自己先就笑了, 上前跟孔姿清碰了碰拳头。
衣不如新, 人不如故, 旧友异地重聚,总是令人欢喜。
孔姿清面上也泛起笑意, 又看秦放鹤, “嗯,长高了。”
啧,秦放鹤失笑, “三年了,再不长成什么了?”
非但长了,因他这些年疯狂补充营养, 又保证充足的运动量,个头蹿得很猛, 已经跟部分成年人差不多了。
笑完, 秦放鹤又拉着孔姿清细细打量,不住点头,“嗯,黑了, 高了,瘦了,但是人也精神了。”
看来少爷外出游学收获不小,身上的繁华富贵气都淡了许多,像终于开始把根扎入土地,踏踏实实接地气了。
“哎呀,有甚事不好进去说么,”齐振业看不下去,觉得这俩人简直有毛病,一手一个推着往里走,“怪冷的,杵在外头不是瓜么……”
又扭头吩咐阿财,“去城里找家好馆子,订一桌像样的席面来,再打一壶酒,饿们今晚不睡咧!”
阿财欢欢喜喜去了。
那边孔姿清进门解下斗篷,又就着热水洗了手,这才坐下。
三年不见,有好些话要说,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倒是秦放鹤更从容些,边替他倒茶边说:“路上遇到几次风雪,怕赶不上看你会试,所幸没耽搁……路上我可遇到不少应试的举子,保不齐里头就有你来日同僚。”
剩下的,自然也有来日自己的太学同窗。
一点儿没变,孔姿清静静听他说,伸手接茶。
“对了,你什么时候回京城的?”
孔姿清道:“中秋前就回来了。”
秦放鹤在他对面坐下,“本该登门拜访的,只是临近年下,也不知令尊是否得空,故而不敢写。”
啜了口微烫的茶,孔姿清闻言摇头,“父亲已连续半月留宿衙门了,年前都未必有空。”
孔父乃从四品鸿胪寺少卿,专门负责各处礼仪接待并祭祀准备等事,如今正值年下,各国各部都派来使者,有的还是小可汗、王爷等亲自来的,怠慢不得;另有皇帝要带领宗亲并文武百官去往城外年末祭天祭祖,又有例行的皇室年末加封,整个鸿胪寺连带着礼部、户部都忙得不可开交,好些官员嘴上都起泡。
莫说会客,连孔姿清自己都已经将近二十天没见到亲爹。
最近一次父子见面,还是上个月无意中大街上遇见了,孔父匆匆在马背上交代了儿子几句,然后便“消失”至今。
“听说如今你正式拜在汪扶风汪大人门下?”孔姿清问。
秦放鹤不意外他知道,毕竟消息早就传到孔老爷子耳朵里,这祖孙俩私下里肯定也还保持联系。
“当时情形,我不说你必然也猜得出,”他笑了下,“不过结果不坏。”
汪扶风他虽未见过,却也听过,在民间官声不坏,就是行事多少有些……难测。
孔姿清点头,表情微微带了点难以言说的复杂,“前日汪大人刚刚在朝上弹劾王贵妃之弟当街纵马,惊吓百姓,满朝哗然。”
京城规矩森严,除非特令,四品以下官员及平民不得城中骑马。那王贵妃之弟本一介平民,数年前因姐姐得宠才封了个末流爵位,日益嚣张,已引得许多人不满。
秦放鹤:“……”
不愧是您!
齐振业在旁边歪着身子磕南瓜子,啧啧出声,听得津津有味,“那贵妃不得向皇帝吹枕头风?”
贵妃,那就是得宠的小老婆,枕头风好使得很!
多年不听如此直白粗鄙的话,孔姿清一时说不清是想念还是怎得,无奈摇头。
秦放鹤细细分辨孔姿清的话,“只怕另有隐情。”
快过年了,京城内必然皇亲多如狗,国戚满地走,各方纨绔、二世祖、三世祖们齐聚,少不得争强好胜,纵然闹出多少事来也不意外。
更何况王贵妃得宠,她弟弟当街纵马固然不合规矩,可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类似的事情别人就少了么?到底未曾伤害人命,真要专门针对此事弹劾,未必能有什么结果。
汪扶风不是那等无事忙的,偏偏赶在大年下给皇帝添堵,必有缘故。
孔姿清看了他一眼,点头,“只怕与几年前的江南盐案有关。”
秦放鹤和齐振业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的震惊。
盐案?!
那王贵妃或是她家人的手伸得可够长的!
齐振业努力跟上节奏,适当插嘴,“不过这个事,还得看当家的怎么判吧。”
皇帝就好比那一家之主,就跟他们做买卖似的,知道下头的人肯定手脚不干净,但到底要不要处置,处置到甚么地步,还得看得用得宠到甚么地步。
此言一出,就见秦放鹤和孔姿清齐齐扭头望过来,脸上都流露出一种自家孩子长脑子了的欣慰。
齐振业:“……”
喂,什么意思啊!
搞得饿以前很差劲一样……
秦放鹤和孔姿清都很不地道地笑了一场,“陛下如何反应?”
“王贵妃禁足,其弟褫夺爵位,命其在家思过,无诏不得外出。”孔姿清缓缓道。
此惩处不可谓不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背后有事儿。
王贵妃膝下有一子,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但其弟……就等于变相软/禁了。
若皇帝这辈子都想不起拟诏,或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他余生就只能窝在那里等死。
而王贵妃刚被禁足,没机会也不敢轻易为弟弟求情。她娘家人又不争气,若想保全,唯一的转机就在那位皇子身上。
只是天家无父子,连父子都没得谈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舅舅,皇子会乐意搭救么?
说不定还要感谢皇帝替自己割掉累赘!
秦放鹤先松了口气。
很好,看来师父早有准备。
毕竟时下多有外宾使者,家丑不可外扬,哪怕内部闹翻天,朝臣们的第一反应也该是要先好好把这个年过了。
可汪扶风偏逆风而上,赶在年前公然弹劾,必然提前得了皇帝的默许。爆出来之后,皇帝也借机大发雷霆,少不得说些“外人面前,尔等不思为朕做脸,反倒屡屡犯错,朕一再容忍,然此事伤及国体,非同小可,不严惩不足以平愤……”的话,借机杀鸡儆猴。
都看看,朕连最宠爱的贵妃的脸面都不顾了,你们自己掂量掂量,族中可有受宠的贵妃、健康的皇子,经得起天子一怒?
继而秦放鹤又有些快意。
盐案非同小可,早查早爆雷,不然年复一年持续发酵,还不知要牵扯进去多少人。
这么一来,只怕有份参与的官员这个年都没心思过了。
又说了一会儿,阿财就带着订好的席面来了,三人移地入席,边吃边聊。
秦放鹤说起来之前见过的孔老爷子,“老爷子气色极好,中气也足,身子骨硬朗得很。”
三年未归,孔姿清也是思念,又恐老人家报喜不报忧,听了这话,很是宽慰。
齐振业笑道:“只怕来日你们都在京城住下了,不得空时时回家,不过这也不难,饿左右还要回去的,隔三岔五代你们去瞧瞧就是了。”
乡试需得回籍贯所在省府应考,他虽长进了,却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中。
这倒是个法子。
孔姿清难得敬了他一杯酒,倒把齐振业弄得受宠若惊,三人都笑了。
稍后说起即将到来的会试,齐振业便笑:“无疑,你好好考,来日子归也好好考,饿便有两位连中六元的兄弟了。”
孔姿清,字无疑。
秦放鹤摆摆手,笑而不语,却见孔姿清短暂地沉默了下,然后才微微摇头。
“去了外头一趟,才知天下之大,”孔姿清自斟自饮一杯,声音听上去颇为感慨,又说了一个名字,“旁人如何尚未可知,但本次会试,我当败于此人之手。”
“赵沛?”秦放鹤在脑海中略一扒拉,很快对上名号,“可是河间府上一次的亚元?”
“正是。”孔姿清点头。
若在以前,齐振业肯定要问,你不是解元么,第一名,怎么会输给第二名?
可如今跟着秦放鹤考了几回,深知学问并非取中的唯一准则,便也不说话,只等着听他们说。
“你见过他?”秦放鹤倒是有些好奇了。
“确切地说,非但见过,交情还不错,此番便是一道回来的。”孔姿清笑了下,倒看不出多少懊恼,反而隐隐带着点不知该如何描述的挣扎。
“能得你如此看重,此人才华必然出色,”秦放鹤毫不怀疑,“可有他的大作么?”
河间府距离清河府比京城还要远,故而秦放鹤一直没弄到那边的乡试选本,对赵沛此人,也只了解一点皮毛。
孔姿清确实对赵沛上心,张口就念了几首诗,然后又背了一篇几百字的短赋。
他的声音落下,室内久久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秦放鹤缓缓吐出一口气,“果然好才华。”
若来日孔姿清果然败在此人手上,也实在不冤。
无他,赵沛写的东西太有灵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