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 薄雾萦绕的清晨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泥土清香。
周文禄由小丫鬟延引着进来,瞧见那四角亭子里外皆围着厚厚的纱帐, 两只火盆在地上噼啪燃着, 座椅上铺一条暖和的狐狸毛毯子,一位身着月白色夹袄的女子正背对着他坐在亭中,用手中的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逗着金笼中的一只雀儿, 略显宽大的衣裙反而显得她背影窈窕纤细, 看不出半点孕相。
周文禄走上前跪下,“见过姨娘, 小人周文禄。”
那女子闻言便放下谷子转过身来,惊喜地道“周大哥来了, 快请起”
周文禄站起来,仍旧低着头, 阿萦只好走下来两步仔细打量他,发现将近一年没见, 周文禄黑了、也瘦了许多。
其实刚开始把负责护送刘妈妈的任务交给周文禄时, 阿萦心中还是有些担心的。
倒不是担心周文禄的为人, 而是担心他的安全。
前世沈明淑杀薛玉柔, 是她在玉镯子里听青楼的妓女们议论时说起的, 上辈子刘妈妈同样是被万贵推进水中侥幸逃得一命,三个月后从嘉河坐船气势汹汹赶来京城想为小姐薛玉柔伸冤。
谁知那顺天府尹与庆国公沈文铖私下勾结, 顺天府尹将此事当做人情告知沈文铖,沈文铖一不做二不休灭了刘妈妈的口, 将刘妈妈的尸体毁容之后扔到了城外的一座枯井中。
直到六年后的一日突然有人将刘妈妈的无脸尸身无意从井中挖出, 送到顺天府衙门前报案。
那枯井阴冷干燥,天然隔绝外面的空气,刘妈妈的尸身在六年的时间里竟未腐坏。
不光如此, 刘妈妈临死之前还写了一封血书藏于怀中,准备来日与沈明淑对簿公堂之时作为证供,因此这封血书并未被沈文铖发现,而血书虽已残缺不全,却仍可大体辨认出内容赫然是刘妈妈的泣血陈词,状告卫国公夫人沈明淑嫉妒成性,草菅人命,残害薛氏之女
这五年的时间顺天府尹早就换了一茬,新任顺天府尹自觉事情严重性,秘密将此事奏报成嘉帝。
成嘉帝在征得裴元嗣的同意后命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三法司联合会审,最终定了个沈明淑纵仆行凶、滥杀无辜的罪名,涉案的万贵等一干人等俱捉拿归案,严惩不贷。
没过多久庆国公沈文铖与前任顺天府尹便被革职查办,罪魁祸首沈明淑不愿下狱遭受刑罚之苦,为了保全最后的颜面一杯鸩酒自尽在了佛堂中,正所谓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所以在去年五月与裴元嗣出发到灵州之前阿萦便事先找到周文禄,托他跟着薛玉柔的队伍一道回一趟江州,但她不需要周文禄做任何事情,甚至万贵杀薛玉柔,她也要他必须袖手旁观,决不能插手分毫。
她所要做的,就是在刘妈妈如前世一般到顺天府击鼓鸣冤之前拦住她,为了防止节外生枝,阿萦给周文禄出了主意,让他不露脸给刘妈妈讲一个“故事”,有了这个故事的前车之鉴,刘妈妈是个聪明人,她该知道要扳倒沈明淑真正去求的人是谁。
当然,若是刘妈妈仍然执意要去顺天府告状,她会想办法和周文禄取得联系,届时她会借口让紫苏外出,“无意”撞见刘妈妈,回来再“无意”透露给赵氏,按照薛父的说法刘妈妈早该是坟中一具枯骨,不可能只身千里迢迢再跑到京城来。
赵氏肯定会再去找刘妈妈,事情依然会回到预定的轨道上来。
阿萦简单地与周文禄叙了几句寒温,又问起沈玦的近况,两人看起来就是很正常的一对主仆。
而后阿萦对左右道“你们先下去罢,我还有些重要的话要嘱咐他。”
除了紫苏之外,其余人等都很自觉地退了下去,紫苏也走了出去,走到小花园门口替两人望风。
等人都走了,阿萦脸上的笑容就真心实意了许多,感激道“周大哥,你受苦了,你对我的恩情,阿萦此生难报,请容阿萦一拜。”
周文禄一急,忙想去扶她,却碍于礼数只能侧身避开,“姑娘快别这样,小人消受不起,您快起来,您还有着身孕”
阿萦扶着腰起身来,目光温柔地抚了抚自己的小腹,“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周文禄规矩地瞥了一眼她尚未显怀的小腹,轻声问“姑娘身子现在怎么样了”
阿萦诧异地抬头看向眼前的汉子,她还以为周文禄会问她为何事情都与她先前所说别无二致,先前她只搪塞说这是她做的梦,恐梦境成为现实,因而先下手为强。
可梦也从无这般栩栩如生的,周文禄竟就这般相信她
“还有几天就坐稳胎了,周大哥不必担心我。”
阿萦说着,忽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问道“周大哥,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的时候太过于冷血,你觉得我做的对吗”
薛玉柔是太夫人赵氏的外甥女,是最有希望成为裴元嗣姨娘的女子,尽管从前接触的次数不多,但是阿萦看得出来,薛玉柔倾慕裴元嗣,且是不掺杂任何杂念的倾慕,若是裴元嗣不喜欢她,她亦不会不择手段地强求。
她是个温柔善良的姑娘,本不该卷入她与沈明淑的这场争斗。
可如果薛玉柔活着,对沈明淑的惩罚将不足以令阿萦彻底扳倒她。
唯有薛玉柔死。
一个死人,既不会在将来对她造成任何威胁,也能帮助她对沈明淑重重一击。沈明淑最在意的是别人对她的看法,裴元嗣对她的情意,阿萦便要让沈明淑身败名裂,要让她沦为裴元嗣眼中的蛇蝎毒妇,让她最在乎的东西烟消云散。
所以,薛玉柔必须要死。
阿萦陷入了一种难解的纠结当中,其实,薛玉柔又何尝不是前世的她,只不过她尚且有机会在含恨而终之后再重来一次,薛玉柔却只能成为她上位的垫脚石。
周文禄摇头道“姑娘是钻牛角尖了,小人跟着姑娘八年,几乎是看着姑娘长大,小人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只要姑娘认为是对的,在小人眼中就是对的。”
在阿萦看向他时,周文禄又飞快地低下了头,轻声开解道“正如姑娘梦中所现,倘若不是姑娘出面为刘妈妈与薛姑娘伸冤,恐怕两人真正的死因一辈子都无法得到沉冤昭雪,姑娘分明是做了好事,又没有害人,何必要日日记挂在心上”
“人人皆有自己的难处,老天爷知道此事错不在姑娘,姑娘被逼无奈,自然只会惩罚做错了事情的人。”
阿萦没有想到周文禄不仅没有因为她的心狠手辣而疏远她,反而为她想了这么多开脱的借口。
心里不由得苦笑,袖手旁观,何尝不是一种助纣为虐她得承认前世害死薛玉柔的是沈明淑,今生今世害死薛玉柔的人却多了一个她。
从去年随沈明淑入国公府到今日,转眼一年过去,物是人非,她骗过人,杀过人,也不择手段地害过人,纵使良心会有不安,但她不会后悔,即使再重来一千次、一万次,她依旧会选择这么做。
为了减轻自己内心的罪恶感,在得知薛玉柔的死讯后阿萦悄悄为薛玉柔重金超了度,希望她来世能投胎到一个好人家。
阿萦感慨一回,对周文禄表达了谢意,两人再对好口径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周大哥帮我买香料一定也花了不少银子,这些钱你拿回去,给自己好生补一补。”
接着阿萦从袖中拿出只荷包递过去,周文禄见状忙推脱说不要,先前阿萦已经给过他不少银子,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总拿小姐的梯己
周文禄不知道的是阿萦现在也称得上是个有钱人,在阿萦的坚持下周文禄推脱不过只能收了。
见周文禄收了,阿萦这才放了心,又给了他另一只荷包,沈玦明日要参加考试了,拿着钱这几日去置办些鱼肉,好为沈玦补一补身子。
最后再嘱咐他,万不要把她命他做过的这些事情告诉给旁人,连弟弟沈玦和他的妹妹福儿都不能,必须要保证守口如瓶。
周文禄皆郑重应下。
晌午,裴元嗣没回家。
阿萦做的一件小衣成形了,实在懒得动手了,又在上头补了两针,让紫苏拿着悄悄送去了汀兰馆。
她一直会给沈明淑做衣服、送银子,紫苏见怪不怪,现在每次白芷见了她,都跟见了观世音菩萨似的感激得直哭,把沈明淑的一举一动都告诉给紫苏。
没有人会质疑阿萦讨好已经落魄的沈明淑是另有所求,他们只会觉得阿萦是心善慈悲,以德报怨。
二月初一,终于出了正月,这天早晨阿萦特意焚香更衣,给沈玦在菩萨面前上了三炷香,乞求菩萨保佑弟弟能考中。
十天之后的放榜日,一大清早天蒙蒙亮福儿就心急如焚地跑到了通惠书院大门口前等着放榜,与进士及第的金榜不同,通惠书院的榜单要贴在书院门口面向正北方向的红墙上,因此又被时人称之为红榜。
福儿来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有人来得比她还早,甚至有的人像是一夜未眠,顶着两个泛青的眼睛在红墙下走来走去。
忽然人群后面发生骚动,红榜来了福儿一颗心简直都要跳出了嗓子眼,后面的人都向前跑,抢着要去看红榜,福儿仗着个头娇小拼命地向前挤,人群中不时地发出尖叫、欢呼声。
福儿捂着双眼终于挤到了最前面,一咬牙一跺脚睁开眼
一共三张红榜,第二张红榜的第二排上面赫然写着沈玦二字
“中了中了中了,我们少爷中了”
福儿一身红色的小袄,像只小辣椒激动地尖叫着往书院后面的寝舍跑。
一个时辰之后,周文禄特意借了匹马从城东的通惠书院马不停蹄赶来卫国公府给阿萦送信报喜。
“姨娘,五少爷中了五少爷考进通惠书院了”
阿萦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