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渐浓,庭院中的柳梢悄悄爬上一抹鲜亮的翠绿。
前些时日刚刚落完今岁的最后一场春雪,积雪消融,温度逐渐回升,府中爱漂亮的年轻主子、小丫鬟们大多都褪去了身上沉重的冬袄,换上轻便些的衫裙。
许是春衫换的过早,带着春寒的冷风从廊窗鱼鳞般的罅隙中挤出涌落到人的身上,身着淡青比甲的小丫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提着手中的食盒加快了步子,揣着手往四姑娘所居的棠华院走去。
棠华院远离东西二府是非尘嚣,位于沈府西侧靠近亭榭园林处的一座幽静院落,因位置偏僻,此处少有人来,小丫鬟从膳房过来,走了约莫有两刻多钟的功夫才到,跨过月洞门时后背已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
门口槐树下的避风处坐着两个婆子在吃酒暖身,见她过来便主动将院门上落的锁打开,容她推门而入。
小丫鬟小心走进去,只见天井一侧的花圃中一棵足有成年男子小臂粗的垂丝海棠树刚结了花骨朵,含苞待放的海棠花在寒风中瑟瑟而立,好不单弱可怜。
小丫鬟轻叹一声,拿走门口上午纹丝未动的早膳,敲敲门将食盒摆在了门口中央,低声道“四姑娘,该用午膳了。”
阿萦裹着被子靠在架子床上,屋里只有一个炭盆零星燃着,为了保暖,她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她已经冻得浑身都要没有了知觉,听到动静纤长的睫毛一颤,缓缓睁开一双疲倦茫然的杏眼。
几息之后方意识到今日喊她用膳的丫鬟似乎是换了个人
阿萦瞪大双眼,急忙抓住床沿撩开帐子,却因手脚酸麻动作过急险些从床上跌下来。
半响没听见响动,小丫鬟忙在外头问“四姑娘,四姑娘,您怎么了”
未及她反应过来,眼前的屋门倏地被人一把拉开,将小丫鬟拽了进去。
阿萦四下看去无人,这才关紧房门跪倒在地上,声泪俱下地求道“芸香,求你救救我,求你救救我我不想嫁给曹大人,你帮我传信给陈郎好不好”
“三个月前你被王嬷嬷的女儿丁香打骂,是我为你出头,你还记不记得我还给了你一两银子去买药,那时你便说姑娘的恩德奴婢永不会忘,我求你帮帮我,帮我一次芸香”
阿萦声音嘶哑,杏眼滚落一连串珍珠似的泪,那双清澈美丽的眼眸满是哀求与期盼,很难令人无动于衷。
芸香却在她热切的目光下眼神闪了闪,后退几步支支吾吾道“四、四姑娘,您别这样,您快起来”
她往后走几步,阿萦便攥着她的衣角向前膝行几步。
芸香狠下心肠扯着自己的裙摆硬是出了门去,任凭阿萦如何哭诉都不肯回头,出门一抬头瞧见外面气势汹汹赶来的王嬷嬷,连忙上前告状道“嬷嬷您快去看看,四姑娘又在哭闹了她让我去给陈裕送信”
王嬷嬷勃然大怒,进来便钳住阿萦的下巴,狠狠一巴掌扇在她瘦弱的脸上。阿萦惶恐不已,想逃却浑身无力,躲闪不及,闷哼一声扑到在地上。
王嬷嬷又蹲身下去,拽着阿萦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来,“四姑娘,我看你真是昏了头你想和陈裕私奔,纵沈家出了这般的丑闻,姊妹们嫁不出去了你心中就高兴了是不是”
阿萦哭着摇头道“嬷嬷明鉴,我不曾想过要私奔,更未曾想过要让姊妹们蒙羞,便是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
王嬷嬷冷笑道“四姑娘我告诉你,你莫以为二夫人不知道你心里的这些腌臜盘算,就算你不在乎家里的那几位姊妹能不能嫁出去,但玦哥儿可是你的亲弟弟,你舍得看着哥儿一辈子毁在你这个亲姐姐手里”
见阿萦目露惊慌,王嬷嬷才满意地松了手,“四姑娘,识时务者为俊杰,想要活命,想要五少爷一辈子平安顺遂,就按着二夫人的意愿去做,沈家才有你姐弟的一席之地,别想着去求二爷,他可救不了你”
王嬷嬷居高临下,轻蔑的目光在阿萦印着五指印的巴掌小脸儿上逡巡了一圈。
虽她极厌恶这对姐弟,却也不得不承认沈萦这张面皮生得的确可人,否则也不会只一面便将堂堂提刑按察使司的曹大人给迷住。
这小小年纪便生就一副勾人的身段和脸蛋儿,长大了那还了得果然与她那早死的狐狸精亲娘林氏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祸水,就爱勾搭贵人
王嬷嬷命芸香把阿萦扶起来,将一纸退婚书按在桌上道“四姑娘心里应该清楚,这门婚事二爷可是应许了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容不得你来置喙。”
“莫说前头二爷私底下给你定了陈家的亲事,咱们夫人就没答应过,那陈家的小子也未必是个好东西二爷只稍稍透露来曹大人对你有意,他便主动上门退了这门亲事”
阿萦看到退婚书上陈裕的字迹,脸色煞白,起身时衣袖扫过一只碧色茶盏,“啪”的一声清脆。
便犹如此刻她的心,生生地被撕裂碎成了两片。
王嬷嬷走后,她才跌坐在地上,痛苦地捂住脸低声啜泣起来,声音哀戚绝望。
芸香站在门口同情地望着阿萦瘦弱的背影,良心颇有些不安。
然踟蹰良久,终是转身离去。
阿萦不知自己哭了有多久。
她本以为在听到爹爹亲口说要将她许给曹大人时眼泪已经哭干了。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未婚夫陈裕身上。
满心期许他会来救她,只要她告诉他实情,他会奋不顾身地来救她,将她带出泥淖。
可他,竟然退了婚
他明明答应过她,会对她一生一世的好,这辈子只娶她一人,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为什么,为什么陈裕,为什么连你也要这样对我
可惜陈裕已是不能再回答阿萦这个问题。
阿萦将那一纸退婚书撕裂揉成碎片,一边落泪,一边忍着刀割般的痛楚将碗中冰冷的饭菜吃得一干二净。
她不能死,她还有阿玦。
那是她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依靠。
王嬷嬷说的对,她不能连累弟弟。
倘若她拒不嫁曹诞,嫡母一定会将所有过错都算到弟弟头上,只要她挥挥衣袖,便能轻而易举毁了弟弟后半生的出路与仕途,那时他们姐弟二人将一生都被困在沈家,永无出头之日。
阿萦咽下最后一口汤,绝望地阖上双眼。
芸香便发现近来阿萦很是乖巧听话。
但凡她端来的饭菜,都会吃净,仿佛不敢再闹什么脾气。
自然也不会再哀求着她给那陈裕递信。
转眼又是三日过去。
阿萦已经被关整整九天了。
关她的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嫡母沈二夫人。
这话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一个月前,沈家家主、庆国公沈文铖在东院设宴邀请友人吃暖春酒,提刑按察使司副使曹诞酒后出来解手后迷路至西院,无意撞见了刚从绣房领完新衣回来的沈家四姑娘阿萦。
其时天色昏暗,举目四望不远处两三条四通八达的羊肠小道,曹诞于缭墙下踌躇间,见一妙龄少女自抄手游廊上款款而来。
这女子看着年纪尚幼,稍显稚嫩羞涩,却是雪肤乌发,犹如清水芙蓉一般的纤纤玉质,楚楚动人,曹诞看得眼睛都直了,主动上前邀阿萦为他指路。
阿萦不识曹诞,垂目为曹诞指了路,不曾僭越分毫,曹诞待她亦是客套有加,谁知回去之后没多久嫡母沈二夫人忽而告诉她
她被曹大人看上了,曹大人要纳她为贵妾择日入门。
曹诞今年五十岁,不仅后宅妻妾成群,主母善妒手段狠辣,甚至连大孙子都与阿萦一样的年纪
阿萦才及笄没多久,正如那枝头娇嫩的花儿一般含苞待放,怎么肯嫁一个行将就木、年纪都能做她祖父的老人
嫡母不慈,父亲沈文德幼时却极为疼爱阿萦,阿萦急忙找到父亲,哀求父亲为她做主,然而父亲躲闪羞愧的目光与那日芸香看向她时的眼神如出一辙。
“阿萦,曹大人位高权重,你嫁他,也是、是不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