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 2)

我没有回答她的反问,只是隐隐觉得某个环节出了差错,她原本只是叹息旧年遭逢寒潮之苦,因我的挑衅而变得格外敏感。我和母亲的对话始终保持着这种基调。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观点都能引起我们之间的纠纷,可是在纠纷发生前和发生后,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矛盾。可是我和母亲观点的碰撞越来越让彼此疏远,这让我们在评判他者时总觉得像是影射对方。我们唯一能达成一致的就是对九石命运的预测。

“它正在不可避免地衰老下去,直到再也迈不开步子,像科研所一样被埋进沙土里。”

母亲仍像往年那样一边包饺子一边听我讲遥远的历史故事。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讲的是对还是错。我常常出现逻辑上的谬误以及历史人物、地点上的混淆。这也难怪,中国古代的王朝更迭实在频繁,每一个朝代都有数不清的皇帝、文臣、将军和学者,数不清的草原民族、西域贸易、祸起萧墙,又有数不清的旱灾饥荒、荧惑守心、流民聚散。王朝处于一个轮回的漩涡里,过去的历史事件后来反复上演,过去人物的命运在新人身上再度出现,旧都城荒废以后新都城建立起来,太庙、帝陵和宫殿埋在湖底,支离破碎的长城从沙漠延伸到海岸。当将军按照皇帝的旨意向西北扩张版图的时候,士兵们就在河西走廊的一处据点做足远征的准备。他们先辈的足迹曾遍布西域和戈壁滩,向西抵达塔什干、布哈拉和咸海,如今皇室从长期的内斗里复苏,帝国风调雨顺、粮草充足,志得意满的皇帝正渴盼一场史无前例的远征以将自己的名字镌刻在不朽的丰碑上。皇帝原以为战斗会在半个月后的某个夜间打响,依靠作为先锋的重骑兵和满身铠甲的重步兵的轮番攻击,中原的军队将轻而易举地翻越雪山峡谷,并在第二年冰雪消融的春季凯旋归来。然而敌军在两国犬牙交错的边境线上设置了无数个易守难攻的堡垒,上一任将军坦言消耗战只能白送士兵性命,因此将军决定绕过这些堡垒,向比预定的决战之地的更远处绕道。士兵们不知道这次远征是否将持续多长时间,他们牵着背驼粮草的骡子和骆驼,在干涸的河床上疾行。白天,这支远征军要避开敌军派出的商队和眼线,晚上,士兵们还要防备篝火惊醒岩壁栅栏后面的敌方哨兵。入秋以后敌方边境的主力逐渐懈怠下来,他们知道有一股中原远征军正绕道西北,但他们对形势感到乐观,认为没有人会在天寒地冻的季节向那些看似笨拙实则精巧的堡垒发动进攻。将军的确不打算攻打堡垒背后的敌方主力,他的目的是绕过高原后再向南挺进到敌方腹地,再沿河谷向北穿行,拔掉供给边境敌方主力粮草的中转基地,继而在敌国腹地的一片开阔地上决战。经过高原的时候,士兵们的骡马和骆驼损失了大半,他们白皙的毛绒绒的小腿被冻硬的铠甲的边角所伤,后备运粮车在一处山口遭袭,将军和士兵不得不加快行军的速度,并且在所经之地筹集粮草。在进入到敌国腹地的时候,远征军折损过半,尽管他们甚至没有经历任何一次激烈的战斗。他们进入敌国西侧边境而不被察觉的原因在于,他们得到了西境小国的支持——后者对天可汗的名号仰慕已久,这些小国派出的向导带领远征军从一道狭窄的河谷悄悄行进,并在一处水源附近修整一番后迅速扑向敌方的粮草中转地。

母亲打断我的讲述,提问说难道一支如此庞大的远征军插入敌方腹地,敌国的百姓都没有觉察吗?

也许敌国的腹地上只有野狼、狐狸和野牦牛,多数百姓在温暖湿润的河谷地聚居劳作,还有一些百姓在王公贵族家里充当奴仆,也许敌国百姓已经觉察到远征军的深入,但比起中原远征军,他们更憎恨世代欺压自己的本国奴隶主,因而他们神情漠然地观望着那支大军向己方的军事据点发起猛攻。冲锋的号声据说是从一种被用作乐器的犀牛角中吹出来的。如果不是远征,士兵们更热衷于擂鼓助威的冲锋方式,千夫长的信号旗上沾满了冰霜,他们不得不通过尖锐的呼哨传递军令。将军委托西境盟友的商人扮作敌国平民,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让兵疲马乏的远征军在发起突袭前重新振作起精神。在那个隆冬的无眠之夜,渴望建功的远征军迅速摧毁了粮草基地,在得到足够的粮草后又把敌方即将运往边境线的粮食焚烧殆尽。士兵们在饱餐之后来到背倚明镜般剔透的湖泊的开阔地。敌方主力在得悉远征军绕道西境并进入本国腹地后大为惊恐,他们急匆匆地集结兵马向首府驰援,生怕远征军在他们回援以前攻下首府、俘虏国王。在回援途中,他们不断收到令人沮丧的消息。西境的三个盟国宣布倒向中原,腹地的郡县未经抵抗即开城投降,首府的贵族们正在谋划推翻国王的政变,但没有一个坏消息能比远征军摧毁粮草基地更令他们感到绝望。身着锁子甲的将士在绝望和疲惫中前进,苦苦寻找着远征军的踪迹,与其说他们期待与其决战,不如说他们希望无量光佛早早为之揭示最后的命运。十天后,他们终于在一处咸水湖畔找到了远征军。他们随即发起进攻,远征军前方与锁子甲交锋不久就开始后退,沿湖岸后撤到一处丘陵上。恰在此时,开阔地东面的草滩上忽然出现大批远征军,他们像是潮水般向锁子甲涌来,仅剩不多的战马发出刺耳的嘶鸣,一柄柄重锤和铜锏砸在对手的铠甲上,来不及迎战的士兵或者被锤击倒地或者被推进冰冷刺骨的湖水里,而丘陵上佯退的远征军前来包抄,将敌军切削成首尾不相顾的两段,战斗越来越像一场单方面的屠杀。远征军如群狼般疯狂撕扯着一股股送命的对手,他们看清了这支绝望的锁子甲里夹杂着回纥人、大食人和天竺人的面孔。在第一波合围完成后,手执陌刀和重锤的士兵依照犀牛号的命令后撤两百步,藏在身后的弓弩兵和投枪兵万箭齐发,要知道在往日的边境攻防战的时候,往往是躲在堡垒里的敌方士兵用这样的弓弩战术一次次击退中原士兵潮水般的进攻。当日夜里,这场屠杀才逐渐结束,仅存的敌军将士向幽深的山间狭道退去,湖水被鲜血染红,扎着弓箭的尸体铺满湖畔的开阔地。远征军一边收集箭簇和甲胄,一边生起篝火,辨认阵亡的同袍。在这场决定性的战役胜利后,将军带领这支钢铁般的队伍又在这片苦寒之地徘徊了一段时间,直到已经完成政变的敌国高层答应签订和约,使其势力范围彻底退出河西走廊和西域。

为什么不能在回援之前或者战役以后直接占领敌国的首府呢?母亲困惑地问道。

也许此次远征的主要目的是摧毁对方在边境地区的进攻主动权,远征军在敌国腹地的军事行动已然冒着巨大的风险,倘若一路向南进攻首府,进展顺利尚且将将自存,进展不顺则面临孤军深入腹背受敌的困局。湖畔战役获胜后,将军徘徊多时也许在等待一个灭国的良机,他期待自己的名字能与卫国公一同供奉于庙宇,然而他没有得到上天的垂怜,敌国依旧有一战之力,而且温暖的河谷地带有充足的粮草和高原种的良驹,西境小国的忠诚也值得怀疑,已成强弩之末的远征军还要为粮草来源忧虑,因此达成和约就成为双方苦思之下唯一的选择。我想班师回长安的那天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也许是诗人王维刚送元二前往安西都护府的那个春季清早,将军向皇帝复命时正壮志满怀,他在返程的途中抓捕了一些不愿臣服于皇帝的附庸国王室,那时谁能想到这支百战百胜的远征军会在十年后跟卢龙地带的帝国精锐在香积寺同室操戈、同归于尽?母亲对远征获胜的荣耀失去了兴趣,她开始追问接下来十年里帝国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两支精锐部队兵戈相见。我没有找到原因,只记得河朔地带的军民对帝国的统治政策心存不忿,在分析粮食、税收、世族等因素的时候,母亲又念叨起人们对旧社会粮食、税收和世族政策的不忿。粮食总是不够吃,人们去河边采集菜种子和浮萍,一种税交过以后又有另一种税出现,然后是接连不断的逃荒、战火和征税。当说到世族的时候,母亲终于放弃了兵戈相见的话题,她似乎在思索世族的概念。她识字不多,眼睛花了以后就再也不能读书了,她对世族的理解仅限于村庄的家族式统治。

“可悲的是,九石村的‘世族’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村长的家族牢牢控制着开垦北面河滩的权力。他的二哥,在杨树沟一连砍伐了十亩榆树,树桩间的灰兔像是扑楞翅膀的蛾子一样迅速散开。十亩榆树地原本是吕家的,后邻居家的鱼塘被村长女人的弟弟拿来养鸭子,草垛在一个冬季早晨被一车砂砾代替,除了邻里之间悄悄嚼舌头,没有人为弱者说话。我们也是这里的弱者。可怜的楚家疯癫以后,我们在那条街上的朋友就只剩陈家和胡家了。我们倒不恐惧什么,在吃饱了肚子以后,没有什么能让老百姓感到惧怕。我们习惯了一贫如洗的日子,就像晚上天空冒出密密麻麻的星星,就像白天东头堆满乌云一样习以为常。唯一不习惯的是被颐指气使地上交粮食、下地开河,赵家族人占据了九石村的高位后,又把娘舅的马家人提升到会计岗位上,他们向九石的老少爷们分摊开销的时候,总是强调要保持农民的勤劳和本分。上面的政策取消了一些税目,又在这里换上了新名号,容不得你不交。他们的子弟挨家挨户收钱,连痴傻的途柳儿也不放过,在唐家的大儿子作恶的时候,他们倒不敢随意敲开唐家的大门,后来那青年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像远嫁到尹陈的齐家的女儿那样再也不见踪影,村长的跟班对唐家人就有恃无恐了。”

“村长身边永远都有一群趋炎附势的人。他们明明得不到什么实惠,他发财或者分钱的时候从来不会想到他们,反而经常以蔑视的眼神和不屑的语气对待他们,像是对待不受欢迎的黄鼬一样将他们迎进来又打发走。然而他们却把他迎进他们并请他们喝茶的举动视作恩赐。他们热衷于为他辩论,他们赞美他制定的开垦文件和养殖规范,尽管他对开垦和养殖一窍不通。他的所有热情都燃烧在机动车的维修上。他热衷柴油的气味和柴油机的轰鸣声。为此他曾经热切地邀请你爸爸为他修理打不着火的拖拉机。那是个刚打完农药的夏季午后,你爸爸正在凉棚下午睡,村长的外甥跑来找他,说拖拉机在玉米地里熄了火再也发动不起来了。你爸爸跟着那个年轻人一路跑到五条田,听了听柴油机发出的声音就断定里面某个零件因为缺少润滑而卡住了。你爸爸用一下午的时间修好了村长的拖拉机,并因此被免除了后半个月的‘麦秆税’——一种处理麦秆的费用——尽管九石村从来没有为庄里庄乡处理过多余的麦秆。但你爸爸始终和那些人保持距离。当他们以赞叹的语气谈论村长的想法时,你爸爸总是发出令人难堪的笑声,他说人居然能进化成这个模样——洋洋自得地替掠夺自己财产的行为辩护。他喝过酒以后说的话更加刺耳,‘你们见过灰兔为猎人磨刀吗?九石的爷们儿们正在村长家的菜窖里干得热火朝天呢。’村长并不介意你爸爸这么说,他故作大度地原谅了这个口不择言的醉汉。但是每一年春季救济品派送下来的时候,你爸爸总是最后一个被叫去,分得一罐麦乳精和橘子粉,其他人却能领到木椅、长桌、电扇和旧皮靴。可是你爸爸并不沮丧,他醉醺醺地哼着豫剧小调走进家门,然后嘲弄村长家里多嘴的鹦鹉、头发花白的短工和游手好闲的儿子,嘲弄村长家族里的笨脑袋和花架子在抢夺果园经营权的时候吃瘪,驾驶没有车牌的汽车被交警扣留,甚至不理解村长发给他们的约束文件。他们长着一副别无二致的尖嘴猴腮的脸,却身穿西服衬衫,他们站在地垄上向北张望,在隆家的甜瓜棚里喝得酩酊大醉,歪倒在棚外的摩托车被太阳晒爆了胎。街上每个人都跟他们打招呼。趋炎附势的人会为他们点烟并邀请他们在当日傍晚喝酒,他们凑在一起喝一种樱桃和茉莉花酿制的甜酒。为改善口味,他们在那种酒里加了糖精和石榴汁。可是殷勤的张罗只会让笨脑袋们更加有恃无恐。他们问询菜籽油从何处购买,调制酒的酒坊有没有生产证,盘中的黄瓜和面皮是否经过检疫,当主人家被吓得面色土黄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们才拍着对方的脸说,问问而已、何必当真。”

“你爸爸从来没有想过避开他们。他看他们一眼,他们也看他一眼,像是居住在不同世界的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你爸爸酒后编排他们的话很自然地传到他们耳朵里的时候,他们也没有拿他怎么样,也许因为我们太穷了,我们家的几亩地分散在四个方向的五公里外的地方。这些土地没有一块不紧挨着盐碱的河滩,没有一块不埋着砂砾、贝壳和鹅卵石。最贫瘠的那块用来种植地瓜,继而是豌豆、玉米、棉花和小麦。有些年份我们还种过苹果和蒜薹。贫瘠土地上的收成是没有指望的,自然再也榨不出油水,笨脑袋和花架子也就不会打我们的主意,只不过在微末事由上让我们难受一些罢了。你爸爸喝醉以后永远停不下惹事的嘴。他的声音粗粝得像是一堆相互摩擦的石子。他说话时带着狐狸一样的笑容,舌头颠三倒四地发不准音,醉酒的兴奋劲儿让他忘记了劳碌和无望,可是他的嘴总是制造一个又一个麻烦。他喜怒无常,喝到深夜才踉踉跄跄地跑回来,然后倒在炕上说夜里的空气有点潮湿,或许明天会下雨。灯半亮不亮的,却也好过晚上停电的旧年月,停电的时候村长家还能灯火通明。沪阳的妈妈说村长家的菜窖里有一台烧煤的发电机,里面还有一台用于磨面粉和玉米的怪兽般巨大的机器,每到夜里他家地下就发出低沉的轰鸣声。那时候蜡烛生意格外红火。集市上的白蜡烛、红蜡烛、无烟蜡烛永远不缺买家,我们家的蜡烛插在酒瓶子上,你在晦暗的木桌上写作业,你的视力就是那时候弄坏的。你低头翻课本的时候还被烛火烧过头发,你爸爸借着颤抖的烛光在炕桌上喝酒。那喝酒的姿态和你爷爷、大伯一个模样。可是你爸爸说过他恨你爷爷和你大伯,他恨提到年轻时的往事,恨忍饥挨饿的岁月和你爷爷在挑河工的牛车上抽旱烟的气味。他说你大伯和你爷爷的长相举止如此相似,以至于他总觉得你爷爷没有真的离开人世,灵魂以另一种方式寄居在你大伯的身体里。他很少带你和你姐姐回老家,他以前不害怕你大伯,可是自从你爷爷去世后,你爸爸就恐惧回老家,恐惧和你大伯见面和说话。可是如今你瞧瞧你爸爸的表情动作,像不像你爷爷和你大伯,像不像老家的街道上缓缓行走的不苟言笑的魂魄。我只希望你没有活成你爸爸的模样。你要少喝酒、少在黑暗里长时间沉默、少表达真实的想法,和别人一样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在和你爸爸离开老家的时候,我问他过些年还会回来吗。你爸爸摇了摇头,他说从童年时感受一种黑暗太久,就再也没有对光明的期待了。他和我赶着马车,带上被褥、包袱和玉米种子向东北方向前进。我们起初没有目的地,想等到马车抵达渤海岸的时候再寻找落脚地。一路上我们遇见过穿中山装的干部,遇见过在山里劳作的大学生,遇见过觅食的灰狼和野猪。越过光秃秃的高坡后,天上开始下雨。我们不得不在一个荒村住下,一连住了十日。荒村里只有破败的石碑和成片的荒草,没有人烟,居所也许被废弃了四五年时间。我们再度上路的时候是在十天以后,明媚的晴日也无法抵挡骤降下来的气温,我们不得不裹上兔毛毯子赶着马车往北走。到晚上我们露宿在一个光秃秃的沙丘下,我还记得那些弯弯绕绕的土路,沙子被北风缠绕着卷到半空,又在涨水的河面上一股脑撒干净。那个夜晚我第一次碰见从胶西顺流而下的鬼魂。他们身上有一股蒲公英味,傲慢地抬着头从河面上行走,丝毫不在意倒映在河里的圆月。你爸爸抱着气枪睡得深沉,枣红马还在吃草,光滑的土坡上有一道莫名的阴影,那些鬼魂上岸后就徘徊在那道阴影里。他们在交谈,用一种从未听过的方言。他们语速快得像是呼啸的北风,或许他们没有说话,我听到的声音只是北风作怪。我想他们大概是一个宗族,阴影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用一种三柱足的罐子喝汤,又在猫头鹰靠近的时候发出低沉的喉鸣。我想他们大约是迷了路,在阴影里像是一团蓬松的抖动的棉花。马车向北又走了五天,除了田里的庄稼,大地仍旧光秃秃的没有生机。在我们准备越过一条干涸的水道时,远处的挑河工叫住了我们。他们说不必再往北走了,北面有一个密林和湖泊,然后是死气沉沉的海岸。没有适合开垦的土地,也没有一个值得落脚的村庄。你爸爸决定停下脚步,扎根在这个比老家更贫瘠更绝望的地方。我一直想越过密林和湖泊去看一看海岸,一直想在海岸线上拾几枚贝壳,然后沿着海岸线向东一直走下去,直到遇见一个崭新的村庄或者小岛,我能在那些湿润的地上种植菠菜和小麦。”

“我们就这样单门独户地定居在这里。我们像是被永久地困在九石,即便能走出去,身上也挂着一根缰绳、一把铜锁。你只有在地里忙忙碌碌,在债主家、亲戚家满脸堆笑,在停电的长夜里辗转反侧的时候,世界才是安宁的。你会觉察到自己活着的内容只有煎熬。你知道九石的家族支配着荒地和池塘,你看着他们就像是看着一条条跳出水塘的黑鱼,无论你多么憎恨这一刻,都不得不在深夜里计算好自己后退的余地,某些时候你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明天、后天,可是又不由自主地被昨天的麻烦纠缠着直到睡去。我害怕梦见过去,梦见为你姐姐筹集学费四处奔走的日子。每次醒过来的时候,我都庆幸自己躺在炕上而不是路途中的树边、坟丘或者草垛上。你爸爸从挑河工回来的那年开始喝酒。那时我们拿到了一块靠近水库的好地,村长还不是那个家族的成员,西面的水井还没有淹死过人,酿酒的郑家小伙子卷着裤腿来收高粱。你姐姐带着一脸困惑地问我,来讨饭的青年为什么从来都不说话。收音机里播送天气预报,还催促家里藏着猎枪的庄乡早早交给公安局。你爸爸的气枪是你大爷爷在抗美援朝时缴获的战利品,你二爷爷死在回国的路上,没有留下一男半女。你爸爸说那杆枪从来没有发射过,也不知道用什么型号的弹珠,只用来当做虚张声势的物件。只是不可避免地,那杆枪连同庄乡们家里的猎枪和钢珠都被收走了。来收枪的警车停在栅栏门外,他们用警觉的眼神打量着你爸爸和槽子旁的枣红马,你爸爸恳求留下气枪的木枪托作为纪念,上面写着‘纪念抗美援朝胜利’的字样。他的请求被大檐帽拒绝了。你爸爸用沾满机油的手挠了挠头发就走回了屋里。”

“我们试过两次离开这里,尤其是在分到的那块好地被洪水泡过而盐碱化以后。第一次你爸爸在葛南的门市边修理自行车。这是我的主意,可是上门的生意很少,每天还要上交摊位费,又常常帮上学的孩子免费补胎,几个月下来只赚到五十块钱。葛南村长的亲戚在主干道南开了一家修理铺后,你爸爸的摊位就彻底没了希望。他三天两头遭受无来由的骚扰,他们查他的修理工资质,查他的摊位是否缴过费,查他为什么在葛南而不是九石开修理店。他们又问他在葛南赚了多少钱,可是谁都知道你爸爸从不肯赚昧良心的钱,他们在他放硬币的铝饭盒里找到了四十六块三毛钱和三根客人送的小时代香烟。又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十二张别人写的欠条,全部结清也不过区区十几块钱。这下他们终于松了口气,就在被香椿树遮蔽的阴凉的摊位前奚落起了你爸爸,‘穷人就该乖乖守在地里,有了钱也要分给庄里庄乡,这样一来,你才能继续做一个高尚的穷人。’那天傍晚,你爸爸收拾好东西离开了葛南,而我们却不得不为此背负上一笔债务,那些螺丝辐条和补胎、接链子的工具把我们一年的收入全部吞进去了。第二次是意外帮助一个抛锚在盐碱地上的老板把车修好。那时你才三岁,你爸爸赶着马车在九条田的河沟上尝水,看见地头上停着一辆银色轿车,穿着白衬衫的老板和司机掀开引擎盖查看情况。附近菜园子里的小孩也围了上去,掘土灌溉的吕家女人说,去瞧瞧那辆车吧,九石只有你会修理那玩意儿。可是你爸爸从来没有修过轿车。他走过去听了听汽车的轰鸣声就断定是火花塞故障。他说八公里外的葛南有卖那种火花塞的商家。他用一个午后的时间把火花塞里积存的杂物清理出来,奇迹般地让那辆车重新启动。他婉拒了老板递过来的钱,说自己不是专业修车工,汽车还是要开到修理店里重新检查一遍。那老板就邀请他去枣林开设不久的棉纺厂工作,那里正缺一名看护大门的管理员。你爸爸回家后兴奋不已,他急切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最好的酒友赵明革,他说他们两个可以一起去试试,而第二天早晨赵明革就搭车去了枣林,他把你爸爸对那个老板的帮助安在自己身上,而令人惊讶的是棉纺厂录用了他。‘老邱,我已经上岗了,你快来啊。’他在打到村长办公室的电话里跟你爸爸说。”

“‘既然你都去了,还找我做什么。’你爸爸在放下电话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县城。他也不再去葛南、美浓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交公粮的时候他驾着马车把粮食驮运到收粮站,登过记过完秤他就匆匆离开了。收棉花的时候他就把棉花委托给沪阳的爸爸,让他把棉花运到枣林县指定的收购站。背负债务的时候,他没有一天不喝酒,我们争吵成为常事以后,就像是再也跨不过一条鸿沟一样,生活仿佛没了希望。即便你姐姐和你都考上大学,都有了一份工作以及未来生活的归宿,我们也没能跨过鸿沟,我们依然在九石遭受煎熬之苦,你不确定明天会有什么新的麻烦出现,尽管我们衰老得越来越明显。不再交公粮了,也不再卖棉花了,好在离家最近的那块三角地上长满枝叶繁茂的枣树和山楂树,靠那些红彤彤的小浆果,我和你爸爸还能应付以后的日子。可是我知道我们躲避不了贫穷的折磨,知道你和你姐姐在那些燥热或严寒的夜晚为明天的生活发愁。我上次见到你姥姥的时候,她说她梦见船上有一张渔网,空空如也,就知道我的生活未曾幸福过。可是我笑起来了。刀痕般的皱纹布满我的眼角,我笑起来,那些皱纹比往常裂开得更深。我说自己不再有什么忧虑。生活让我感到充实且满足。女儿在一家制盐公司上班,又有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婿。儿子已经工作两年,也许不久就能拿到律师资格证了,九石再没有比我更感到幸福的人了。况且我不贪求什么富贵,只有顽固的鼻炎困扰着我,而他爸爸也没有力气和我争吵了,他甚至在半夜时分醒来,惊恐地问我会不会有鬼。他被肺气肿和肝炎反复折磨的消瘦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色厉内荏的灵魂了。那些年他照常去地里耕作,照常查看玉米和棉花的长势,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拖拉机上还挂着红色的收音机以及用斧头和锉刀刻出来的木枪托。在得知九石村要拆迁重建的时候,我没有特别兴奋的情绪。过去五十多年证明了穷人的生活不会有奇迹发生,你只可能摆脱毒辣的太阳和贫瘠的耕地,但摆脱不了老天架在你脖子上的命运。你认为奇迹会发生吗,我却只觉得离死去越来越近了而已,我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对死怕得不得了,生怕自己死了没有人来操劳你和你姐姐的学费,现在我一点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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