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的生活不同,我从小出生在中电景园的一栋公寓,那是云城的第一座现代化公寓楼。我从南而来,看见城市的北面像是没有尽头的街市,人们为一斤豇豆的价格争得面红耳赤,中学的羽毛球场上架起的主席台有一个雨棚,篮球场上时常出现散步的老年人,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深青色中山装。从记事起我家就有一辆汽车。经常有客人来家里拜访,客厅里总是充满烟味和酒精味。我试过学习跳拉丁舞和弹钢琴,但真正适合我的是背着一台小摄录机拍摄旅游时的见闻。我有两个高约两米的专属书架。一个用来放课外读物,一个用来放希区柯克、小津安二郎、黑泽明、库布里克的电影录像带。寡淡的生活趣味和陈旧的家庭观念让我厌倦和家人的相处,弟弟遵循男人不哭不笑不多话的教育准则,妹妹被送到国外读小学和中学,妈妈整日坐在沙发上打盹,爸爸回家的时候身上带着一身酒气,一脸威严的爷爷奶奶从二楼走下来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要站起来表达敬意。我不爱寡淡,偏重于浓墨重彩的渲染,尤其是流动多变的色彩。我的所有时间都用来描绘色彩和填充色彩,在此基础上营造一个节奏平缓的故事。”
“我是什么时候发现和别人有所不同的?也许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了。我拥有一台小摄录机,为美术老师的素描课录像,同学们以羡慕的眼神看着我在过道里走来走去寻找最佳的拍摄位置,铅笔在白纸上写写画画的声音和摄录机工作时特殊的鸣响声烘托着那个春季校园里的寂静感。素描画从前排到后排逐次传递,当那幅画传到我这里,我就用蜡笔为它上色。就像用色彩把一个被束缚在平面上的球体拯救出来,并使之产生个性、信念和精神诉求。我对洁净的客观对象有着偏执的感情。接我上学放学的汽车光亮如新,早晨送来的牛奶上没有奶皮,上面浇上一点甜姜汁,擦完玻璃的裘皮要保姆反复冲洗,可以在阳光下形成涟漪般的光晕。我们在电影院里组织爱国教育活动,一辆辆校车把我们从布满阴云的学校送到三公里外的嘉禾影院,蓄须的谢尔盖大叔带领大家取票又分发热巧克力。月末的运动会在十公里外的尔湾体育场举行,女同学躲在遮阳棚里讨论喂养兔子和栽植多肉植物,男同学一边喊加油一边讨论动作片,保安在跑道外侧维持秩序,家长们在看台上叽叽喳喳。太阳把体育场中央的老师学生晒黑,接近黄昏的时候凉风从西北角灌进来,晚霞挂在体育场的顶棚上,校长在主席台上发表无人鼓掌的独白。我希望一些时候自己能带着批判的情愫去回忆,每一则故事都像是在翠绿色的灯罩上画一道斜线,我在经过护城河的汽车上摄录昔日,看见一个喝醉的老人在石拱桥下烧水,水壶下面的木炭冒着蓝色火苗,被晚风拉扯的火苗在摄录机里像极了披着黑衣跳舞的幽魂。强烈的光影对比是在火苗倒映在河里而老人转过身的时候发生的。他旁边的脏兮兮的孩子拿着凳子从阴影处现身,在他身后是一群左摇右晃的小鸭,他顽皮而迷茫的笑容在火焰前闪耀着,他的眼神……我在你的眼睛里见过几次。”
“我在你的眼睛里找到一些和昔日灵感有关的讯息。像是谁故意埋在那里一样。那时候女人们还没有把头发染得像枣红色的矮马一样夺目,喧闹的木座钟比石英钟更受小资产者欢迎,汉堡店门口经常排起长龙,提着皮包的人们在气功场和基督教堂之间来回奔波,去海边的旅行车上装满了甜蜜的情侣旅客。你能从一双双羞涩的眼睛里看到未来生活的图景。羞涩是一种阴暗的咒语,印在这些活泼的人们的脸上,他们扭扭捏捏地表达意愿,直到这些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争论里。他们无法保持诚实和坦率,顾虑和恐惧随他们走在路上、坐在车里,他们身上藏着一个个粗糙的故事,斑驳的衣领和眼角纹上落满时间碎片。他们极容易感动,听一首歌看一幅画读半个版面的报纸,光从第二扇车窗折射进来并撩起灰尘的时候,他们就会产生一种流泪的冲动,仿佛某种角度的八度和余晖更接近真理。两束灯柱穿过夜幕抵达虚无之地,田野的动物在洞口徘徊,人们疲倦却迟迟不愿睡去,他们宁愿从夜晚的手里抢夺时间,并顽固地相信衰老发生在曦光初露的雪松木味的清晨。你会随着这阵早风消融在荒野里。你消融的时候脸上露出火焰映照的窘迫的笑。所幸你经历过蜂蜜酒一样的爱情还在阴凉的草坪上为白皙的女人绘像。所幸你在灯光闪耀的酒吧里和年轻女子长谈,咽下一杯杯加温水的威士忌,她热烈地恭维你并且爱上你,她的木椅子一寸寸靠近你直到你想起什么后径直离开。可是这改变不了你消融在旷野上的无声无息的命运。你神经质般抖动的手无法勾勒流动的波浪。穿桃红纱裙的女画家肯定观察过你的眼睛,并在那里发现了你过早凋零的灵感的去处。她生活得通透舒适就像曾经一样明艳照人,而不是在冷峻窄小的屋子里缅怀旧爱,她不依恋如梦如幻的缠绵因为她对明日的渴盼高于不留字据的允诺,当她在多年以后带着一脸阔绰的得意走在旷野上,她会觉察到你消融时留在风里的干涸的气息。你被埋在你的眼睛里,和你家乡的友人承担同一种命运,你的迷失是青色渔船的迷失,夜鹭和猫头鹰在旷野里等待你遗落在河岸上的身体。”
“慈悲是在你消融后的第三个夜晚降临的,以保证你不会再度醒来。我用摄像机拍过慈悲降临在割草妇女、种花老人、草原牛奶工身上的图景。那时黄河对岸的天空呈现粉红色,泥瓦匠拿着刮板从三轮车上走下来,脚手架上的石灰浆掉在桥墩上,口嚼鱼腥草的老人坐在船上钓鱼,慈悲的纪念出现在纪录片的第三幕上,一闪而过后人们就能心安理得地等待春季到来了。慈悲是遮掩你命运的一片树叶,你和树叶沉睡在河床上,如同你室内挂着的那幅油画(我纠正说室内已经一年没有挂画了,你半闭着眼睛困惑地等待答复,可是你们没有活到看见答案的那天,你们消融时的不甘被隔绝在浓雾天,隔绝在一阵喟叹和赞扬的歌声中。蛮荒在吸食故人的鲜血,吸食在旷野上耕作的生灵,他们的血液带着体温从脚趾上的毛孔里渗出来,穿过杂草和腐烂的灌木叶子、穿过砧板和篆刻图章的刻刀、穿过浮在黄河上的高楼虚影一股股浇注在贫瘠的岩层。你在后来的一些年里觉察到这一点,在树叶不自然晃动的夏季,在孤孤零零的路灯下觉察到这一点,你不得不接受体温随着血液的持续渗出不断下降的事实,你仍旧假装活着,尽管躯壳正在被猫头鹰享用,你寄寓在火苗里的灵魂仍旧说服自己安心理得地成为真理的受难者,说服自己带着悲剧色彩与世界道别,只是留不下任何光影,你的天赋在二十二岁那年夏季就忽然不见了。我在笔记本上看到的最后一首诗停留在夏季,描绘了一个倒在黎明前的英雄和蠹虫的交谈。你随后默许了脱俗的尖锐感的流失,殊不知那是你身上最宝贵的东西,你在电话里否定它并非出自本心,因为你说话的声音是颤抖的,呼吸不规律且伴随着一连串轻微的叹息。我很想看见你说这些话时的表情,脸上是否有撒谎时的那种流动的色彩,然后你会在这一连串否定句之后做出总结:你说你热爱现在的生活,你准备永远戴着一张无色单调的面具。”
“你这样消融在这个水泥旷野里。它缺乏美感。从我记事起它就是一座蛮荒的水泥旷野。它倒映在河面上的形象是对色彩和美学构图的嘲讽。它阴冷的天空总是挂着浓重的雾,不经意间就邂逅去彩票店碰运气的迷路的魂魄,护城河岸上有蝉蜕和被太阳晒干的无花果,你一定注意到了诸多意象,我曾坚信你会在某个时刻从渗血的痛苦中醒来,可是你和我镜头下的光斑没有不同,于是杂志上的诗就成了对旧日神采的缅怀。来,坐到我身边。放下你手里的酒杯,你的手还在颤抖,就像是被渗进来的寒风刺伤了一样。你的嘴角在翕动,你想迫切地论证藏在笨拙书页背后的生活信念,而我在那本杂志上读到的短篇小说足以证明你还沉醉在虚幻的慰藉里,走在古老的黑夜岔路上,就像你所说的在一次又一次失败的离家出走后,你决定重新拥抱你憎恨的名目,说服自己接受它,以便有更多人和你共同承担悲剧命运。”她继续说下去,可是我已经不想再听了。我礼节性地僵硬地坐在她身边,把几乎够到喉咙的酒杯重新放在桌子上,不知道对什么东西过敏,我连打了三个喷嚏,但她没有停下来,眼睛像是看着我又像是看着被壁灯染黄的玄关,像是吹奏一首刺耳的长笛曲那样娓娓道来,将我罪恶的逃避心理击碎。她的审判仿佛没有止境,因为我犯下的罪过到了无以抵偿的地步。我看见经书预言的审判日降落在面前,巨大的鸿沟将我与俗世分开,我的血从脚底缓缓汇入地堑,下面的海洋发出恫吓的怒吼,汹涌的波浪升入半空撕扯着我流血的脚踝,喘不过气的我越来越接近古铜色的月亮。那是一轮黄铜浇筑的月亮,在滔天巨浪的湿气下生了锈,反射的冷光带着病毒感染般的怪异色泽。它逼迫我做诚实的剖白。我以自身的存在证明了一条虚无的路径,我对这种虚无的存在毫无抗拒力,不久前那种叛逆的力量就淹没在本能里。我的本能仿佛只为存在本身,尽管这种存在无数次被证明为荒谬和虚构的,我每往前走一步就距离真理远一点,我每一次发言都是一次欺骗、一次自我羞辱。我的铠甲和长矛被掩藏在吸血岩石对岸的灌木丛下,在厄运降临前我却还匍匐在干枯的草滩上妄求饶恕。奴隶的祖辈和父辈劳碌的双手长满老茧,他们在开垦河岸的荒原并把祖坟设在长满野枣树的土地中间。它每过一年就上升一寸,他曾期望在埋入这座墓园之前,能站在坟头上抚摸苍天。收起那些廉价的怜悯,生来就是这样赤裸裸,赤裸裸地成为荒地上的鸟卵,旺盛的生命力只为开垦和收获,贫瘠的年份飞蝗和海潮叩开矮木门,土地变得光秃秃的,树林和堤坝也光秃秃的,人们化作一条条干鱼铺在河床上等风调雨顺的年份苏醒。稻草人在风里摇摇晃晃,挥舞镰刀的鸟儿从上俯瞰迷失在土路上的野草。父亲喝醉了训斥我,使我一整天没敢抬起过头,他把我驯服成最刻板的工具,刻板得像是装进了他和爷爷的灵魂。他说像野人那样在野外疯长吧,镰刀和锄头生锈了,弯钩般的月亮也生锈了,礁石上挂满污浊的藤壶,磨得快一点、磨得锋利一点,让镰刀在呼啸的北风里呜呜唱歌。野人在鸟卵里孕育,根蒂生在半空,跟上天祈祷躲过蝗灾和烈火吧。你不能和俯瞰的鸟儿谈论条件,不能跟行路的魔鬼恳求怜悯,你蓬勃的毛发从半空落下一直深入到大地里,即便你还年轻却也衰老了,你站在这里其实肌骨已然消融,此刻猫头鹰正立在你的额头上。
我们告别的时刻热吻在一起。负罪感使我夺路而逃。她追上我,把一叠钱塞进我手里,“这是你诗作的稿酬”。那些夜晚我难以入睡,不断打量以疑惑的眼神看着我的春晓。我们照常过着简单冷漠的生活。我们之间的距离随着拮据的开销越来越远。我不再喝咖啡也不再买入任何啤酒,只是还在午夜的阳台上抽烟,并且偶尔光顾圃薇的画室。我和圃薇像是完全陌生的人,有时我甚至相信她根本没有认出我,也许是我换了一副近视镜的缘故,也许我们以陌生人的身份谈买画会更加自然。春节我和春晓各自返回九石和扬州。我越来越有一种感受,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即将走向终结。在春节假期结束后,春晓直白地质问我是否有了新欢,又问我是否和收情书的女人重新联络。可是这套旧房子总是在某个关键时候出现差错。热水器的螺丝松动了、输水管的阀门脱落了、阳台顶上向下渗水、推拉门的地轨裂开了……你永远也猜不到下一个掉链子的环节出现在哪里、出现在什么时候。而这一回冰箱在春晓质问我的时候忽然卡了壳。它发出微弱的嗡嗡声像是临终老人的喉鸣。它急促喘息着,使我们不得不跑进厨房里查看情况,很不幸的是它被起伏不定的电压毁掉了。
我们还有必要再买一个冰箱吗。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细加斟酌。因为一切迹象表明我无法在一个确定的时间拿出足够的购房款,即便我们的生活比往昔更加节俭更加寡淡。况且我还准备在这个难以回首的季度结束后尽快换一个好去处,而租金也随着房价一起疯长着。三年过去,我和当初一样贫穷和哀伤。某些时候我无法拒绝喜悦的诱惑,喜悦藏在书屋未解封的书柜里,藏在一叠叠书信和影碟里,还有漫长的相伴岁月,和被她束之高阁的相机里。
她出人意料地痛哭起来。她拉着我的衣服像是要把我撕碎。她拆掉了我的睡衣上的两枚扣子。她的眼泪和鼻涕浸湿了我的前胸和手指。她追问我那女人究竟好在哪里,可以让一个人六年后还无法忘怀。她追问我是否每个陪她的夜晚都无比煎熬,而在深夜的睡梦里才能回味到那女人身上的甜味。我木然地任由她撕扯。她却将我的困惑视作默认,在松开我的衣服后就将头撞向墙壁。我被她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随即拉住她的身体让她冷静下来。她通红的眼睛盯着我,一字一顿地问我准备什么时候去找蓝楹。我悲凉地向她解释,这一切都是她的错觉,是我们在产生矛盾后再没有过一次深入交流所致。这并不可悲,真正可悲的是,我从没有意识到她这样热烈地投入爱情,而表现出来的冷淡却让我绝望。她哭泣的声音使空气越来越冷,使阳台上的腊梅花散落一地。谁能挽回腊梅花的凋谢?我向她慌张地解释着事情的来龙去脉。蓝楹和我在半年的同居时光里整日不动声色地作画,午夜枕头和被褥总是冰冷的,她在冷风飕飕的阳台和空荡荡的客厅里思索、踱步。她躺在床上和我热吻的时候,眼神总是空洞洞地望着天花板和条纹灯罩,听我讲述旧日故事的时候,就将头转向另一边,她说她以同情的人格倾听。她在漫长的冬季和转瞬即逝的春季里换过两张面具。她时而和我交谈时而整日不语。她常在画室通宵达旦地绘画,她把不同的水粉抹在衣襟上,又把调出来的颜色浅浅铺在画布或者地毯上。她坐在躺椅上看我和噩梦里的女巫交谈。她在那年入夏以后很少同我讲话,就像你在这一年里冷淡我的模样。她的毕业画作被放在美术馆展厅的正中央。她受到成名的艺术家的交口称赞,他们看到一颗油画明星冉冉升起。他们赞叹她的想象力和调色后画布上整齐的画笔轨迹。我在公车站等她的那个酷热的夜晚,逐渐接受了她将要离开云城的事实。她离开的时候说她会回来找我。可是,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显然是她再也不会和我相见,并且希望我不必再与她联络。我们相互依赖地度过了九个月。我在回忆往日点滴的时候无法抑制强烈的思念。我恳求她花些时间回信,可是她甚至不再接听我的电话。写完最后一封信的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寄出去。我在接受这个结局后就把所有沾染她气息的东西都寄还给她。
再没有什么能让我回忆起她的模样,除了你漫不经心的神态。那一年晚些时候我仍旧饱受关于她的噩梦的折磨。她的脸已经模糊不清了,她留下的痕迹也被擦拭干净,客厅里不再有她吸烟和洒香水的气味,虫鸣不再惊扰多雾的黑夜,我在噩梦里和她擦肩而过,我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就跟陌生人一样转身离开。那年秋季没有下多少雨,可是潮湿的空气从早到晚困扰着我,我寻找一切排解痛苦的方式抵挡殉情的念头,并且没有找出人世轮回和死后重生的证据。在我邂逅你之前的一个下午,我笃定地相信从她和我相恋开始,她就明晓一点,我是她生命里的微不足道的过客。为此她虚弱的愧疚心甚至不容许她再从密友那里获悉我的消息。在你打开那封信并为其中肝肠寸断的柔情所伤的时候,我沉睡在深处的怨念也被什么东西唤醒。我又再梦见那些燥热的夏季夜晚,梦见女巫在卧室里和我攀谈海边的经历,而她坐在客厅里看我满头大汗地躲避女巫的追问,看落在地上的腊梅花瓣化作一只只黄蝴蝶,在玻璃窗上接连不断地敲打。我想她必定猜到了我的命运。必定猜到我未来人生如同尘埃般从半空坠落。秋季过后,我终于沐浴在一段崭新的甜美的感情里。我开始赞颂这段美妙的爱情,尽管它有五分之一的时间是以一种近乎破裂的状态维系的。我找不到描绘它的诗句,也找不到它在我最消沉的时间里散发的芬芳。因而我的赞美在行将结束的时候逐渐转变为恶毒的批评。
比多柳絮的春季还糟的毕业典礼上,我就察觉两人生活的真相。我们不得不将大部分时间投入到一种仪式化的自我肯定和卑微的谋生。我没有泄露房子的隐秘,我仍固执地把它当做一种承诺,在每个星期三的夜晚那熟悉的聒噪声总会从春晓的手机上传来,而无论多么远我都能听见,它像是一枚扎进皮肤的铁钉,时不时提醒我不要安稳地睡下,不要在夜色里游荡,不要在护城河边或者长满菊花的公园里歇脚,除非我在散步的时候承受焦虑的煎熬。当一文不值的短篇小说出现在杂志上的时候,我没有预想中的乐观,反而一次次温习无法摆脱的宿命带来的紧迫感。那个幻象在扬州潮湿的石路上咀嚼无花果,并在晚辈一次次体面的婚礼后憧憬穿着婚纱的女儿对着一张生动的脸。不必谈论过去,不必谈论生死和沉重的宿命,而是花一个下午品尝蘸着乌龙茶的点心以及肥皂剧里隐藏的富人。对他者的最低期待如今已经成为对我的最高期待。而我在这种期待面前从未有过不朽的表演,我只能跟没有嫁出去的老女人一样慢慢咽下委屈(她会追问你何来委屈,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身上沾染的失败者的气味洗涤干净,然后再在上面撒一点乌木香气,尽管那是一种诱发偏头痛的古怪气味。可是她的道理很容易讲通。她的道理从一万个人的嘴里讲出来,有一万个耳朵在听并且有一万张嘴跟着一起赞颂。于是再也没有怀疑的声音了,我虚弱地躲了起来,准备在一道无法越过的高坡前终止旅途。然而这一切我都没有告诉春晓。我只告诉她,在这一年春节我独自回家的时候,县城的楼房像是雨后新生的蘑菇般出现在偏僻的乡间。那长满杂草的偏僻之所曾经设有鸭棚和牛栏,东郊的荒野上是遗弃多年的养马场,电线落在碎石子和裸露的钢筋之间。那里从前有家出售香烟和挂面的商店。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在店里走来走去,她已经耳背多年,能听见的唯有拉纸箱的卡车的轰鸣声和北风撕扯电线的呜咽声。她跟因车费不足而不得不在东郊下车的我攀谈的时候,荒野里的墓碑还没有倒下,沙地上的石子均匀地随寒风向西挪动,赶牛车的老人的皮鞭挂在晾衣绳上,它缓慢摇晃着像是拖住了疾驰的时间。高楼出现后,我再也找不到分辨方向的锚点。仍然没有直达客车,可是汽车站说有固定的客车线路,只因为一段围栏未能修缮而数月无法通车。向北延伸的公路两边已经换过路牌,水泥板、钢材和工程车排布在路牌后面,大口吞咽米饭的青年坐在刚浇筑好的水泥地基上,或许不久这里也将出现一栋栋高楼。我拦下的汽车向北缓慢行驶,与过去走过的公路不同,汽车选择了一条我从未见过的崭新的道路。那天上午我喝过酒,下午坐在车上睡了一路。我梦见自己身在一家唱片店,一个叫毕荔的女学生将一盒蓝调唱片送到我手里。那场梦逼真得像是真实发生过,当汽车抵达目的地,我刚从睡梦里醒来时依然相信梦境是真实的,直到母亲将我迎进屋里又在灶台前忙忙碌碌的时候,我才逐渐从残余的酒意中回魂。父亲说也许用不了一年这里就要拆迁。用不了一年他们就会离开九石,被安置在十公里以外的一处聚居区,直到这个偏僻的村庄连同长满白蜡树的科研所废墟变成一栋栋洁白的居民楼。河滩将改造为湿地公园,光秃秃的土丘上将种满桦树和山桃树,河岸上将架起一条条石桥,运送水产和玉米的牛车已经改换为货车,车轮在还未修好的公路上轧出一道道辙印。未免太乐观了,我小心翼翼地说。进度也许比我们预期得更快,在里屋喝茶的马三叔笑着说,他是刚晋升为会计的马佳明的父亲。他热切地向我宣讲上级下达的拆迁和重建政策,他要每家每户配合上级的要求,“傻呵呵的途柳儿都签了名字,我们是时候享受点清福了……”另外两个客人也跟着讨论起来,他们说葛南的庄乡们在签订拆迁合同书以后会拿到一笔补偿金,他们会利用那些补偿金添置新家具和电器。“将来建好的高楼上家具电器一应俱全,完全不需要考虑这方面的花销,倒是在建过程中,也就是我们居住在聚居点的这段时间免不了购买一些必需品。”马三叔善意地提醒他们,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带着一种婉转的调子。“那么这笔补偿金我们可以买汽车、买货车和播种机。”两个客人和父亲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情绪,仿佛他们正在展厅里打量着一辆辆庞大的消费品。
“你们的眼界总是局限在一个狭窄的窗格里。”马三叔喝过茶,辛辣的烟草使他眯着眼睛,手指弹了弹还未燃尽的烟灰,“以后生活好起来,我们就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了,年纪大的可以拿养老金,年轻的也不必拴在黄土地上。土地可以承包给外地人,让他们去搞规模性的集约化的粮食生产,我们拿一份承包分成,行有余力可以到新搬来的工厂公司做工。”父亲问会有工厂公司来到这里吗。马三叔说村委会正在研究如何让豆制品加工厂在这里建加工基地。“当这里出现一批批楼房、一座座公园和一道道桥梁的时候,不需要我们去做思想工作,企业老板就会把工厂迁到这里,孩子们可以就近工作,我们也能安享晚年……”当母亲将煮好的饭菜放在我面前的时候,众人的憧憬正化作一曲节奏舒缓的四重唱。一年以内吗,我总觉得快了点。我们租住的房子从夏季就说拆迁,半年过去了也没有什么动静。
我总觉得快了点。时针和分针相互扭打着从表盘上划动,像是凫水的青蛙拨开水面一般。新闻里播放遭受寒潮的民众在休整地窖。母亲说遭灾的年份人们会躲在地窖里,寒气从通风孔渗进来的时候人们相互挤在一起并裹紧身上的大衣。暴风雪呼啸着在玻璃上刻画图案,远处传来狼或是什么野兽的嚎叫,它们无处可躲的时候会钻进牛栏和马棚,因此躲进地窖以前人们都会把栅栏门和篱笆扎紧。“我们受过这样的罪,因此并不觉得多可怕。”
“因为经历过,所以面对别人遭难就可以无动于衷?”
“为什么必须要共情别人?我们遭难的时候没有人共情过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