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啊呀!万万没有想到,买活军的船队居然已经达到了这样的规模——他们来往于东江岛和狮子口、乐浪之间的船只,远远没有这样庞大,真是惊吓得让人三天都吃不好饭哩!”
“快小声点儿!别让那群倭寇听到了,如今我们是好不容易占到上风的,务必要更加镇定,展现出我们的风范来,如此,归国之后,王听到我们镇压住了倭寇,必然也会大为嘉许的!”
“正是!这几天,诸位的不适还且暂时忍耐,自行疏解,不是万不得已的话,不要前往医院。.me倭寇心窄,他们已经被连日来的阅兵式,吓病了许多人,还有其余的洋番,都不如我们的镇定,这样的佳话可不能功亏一篑!这也是王世子的意思!”
“所言有理!”
“不能功亏一篑,这话说得对!王世子真是高见万明!”
“如此,我们更应当堂堂正正地多番前去观览阅兵,高谈阔论地表达对买活军兵容的赞许!表示出我们与买地亲善的决心——只有与买地万分亲善者,才会不存邪念,公然赞许买活军的军威吧!”
“但,如此做的话,会不会惹怒了……同时也在羊城港的宗君呢?”
原本嘈杂异常的房间,突然安静了下来,这群身穿白衣的使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脸上见到了犹豫之情,“这件事……或许还是要由王世子来做主吧!”
“确实,凤林君呢?凤林君去到何处了?或者由两位王子之间充分地商议,来指示我们臣子的行动也好。”
“凤林君贪玩,或许又溜出去看演出了……”
“大事啊!大事!难道他居然穿着我们高丽人的衣服,又去了一些不正经的地方吗?!”
“那倒不至于,凤林君私下买了不少汉人的衣服……甚至……还包括了前些日子流行的圆裙……”
“什么?!前些日子流行的圆裙?!”
使臣们的眼睛,一下就瞪得更大了,他们痛心疾首地摇起头来,“王世子是否知道这个消息?说起来,王世子小憩是否已经起身了?快请来人去世子房门外小心问询——”
几个白衣人连忙提着裤脚,小心翼翼地跑到了走廊之中,这层走廊如今分外的冷清,因为除了高丽使臣之外,其余住客很多都去了医院——无视了高丽、东瀛数十年前开战的历史,买活军把两国的使团安排在了一层楼,这也更加激发了二者的矛盾,虽然没有肢体冲突,语言也不算相通,但这些过于安静,总是窃窃私语的东瀛人,也委婉地表示过对高丽人的不喜,主要是嫌弃他们的音量太大,破坏了平静的氛围。
在高丽人来说,这样的指责完全是无端的,他们自诩于比东瀛人要文雅得多,毕竟,他们可是全部承袭敏制,数百年来一直忠心耿耿,一丝不苟地照搬了敏朝礼仪的亲善内藩。敏、高的关系,素来亲密友好,理所当然,比起一向自立门户,对外阴柔多变、狡诈反复的蛮族东瀛,要更知晓礼仪——只看使团的配置,便一目了然了。
高丽的使团结构,是完全符合礼制的,有王世子、凤林君为王室的首脑,又有亲善买活军的诸派成员,由王世子居中调和。如此的人员构成,完全效仿了敏朝派遣往买活军的使团,不像是东瀛,皇族完全没有露面,而幕府大将军也没有派来继承人,其使团为幕府和两个藩国的代表,彼此不能完全互相统属,明争暗斗,在使团内部也存在明显的分歧。
很显然,东瀛的规矩,远没有高丽这样严密,这和双方的地理位置是完全符合的,高丽在所有东部藩国之中,距离华夏最近,甚至陆地接壤,他们也就受到了最多的熏陶,是诸多藩国之中最可自傲的一个国家。以他们的标准来说,东瀛还要排在琉球后头。
“王世子,王世子。”
咚咚的敲门声,在走廊中回荡着,大臣金自点,用自认为合适的音量呼唤着王世子,纵然声音在走廊中激起了阵阵回音,他也认为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这个走廊就是很容易把声音放大。不过,他的敲门久久得不到回应,金自点也不得不郁闷地回到了大臣们时常议事的房间之中。
“世子似乎还在休憩,我们不如先来准备一二,为途径楼下的军队吟诗赞颂,献给买君……”
“但作诗赞许,这是对于敏君的礼仪,我们的做法,宗君完全看在眼里,会否引起宗君暗自的不快……”
他们立刻就回到了原点——所有外交上的示好提议,都是如此,回避不了眼下对高丽人来说非常尴尬的现实:高丽在法理上尊奉的正统,敏朝天子,就在羊城港,而且和他们一样,都是外交使臣,高丽人对买活军的殷勤,都会被敏君一一见证,将来或许有一天,就会成为他们的罪状,不论是敏君还是买君,高丽是一个都得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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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就这样穿着买人的衣服,行走在人群之中,是何等的自由、舒适?”
正当使臣们唇枪舌剑,难以拿定主意的时候,王世子和弟弟凤林君,却已经悄然来到了街市之中,犹如随处可见的买地活死人百姓一般,身穿着薄夹衣、厚布裤,以及常见的千层底布鞋,惬意地欣赏着繁华的街市:受到展览会和定都大典的刺激,虽然食物的供应仍然紧张,但在博览会往外的商业街区之中,商铺内陈设的货品多种多样,仅仅是一个临时布市,就能让人游逛数日之久,如织游人、摩肩接踵,完全展现出了羊城港和买地的繁华。
和精神脆弱紧张的东瀛人不同,高丽人能歌善舞、喜欢热闹,这样的环境,令他们赞不绝口——对于高丽人来说,他们往往需要儒学来约束自己如火的热情,而王世子正是如此,从小就接受正统儒学教育的他,虽然明显也喜爱街市,但却依然克制着自己,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开口时还是劝诫弟弟,“虽然如此,也要理解大臣们的一片苦心,我们使团的处境,犹如母国一般,是所有藩国之中最为微妙尴尬的一个,比起大出风头,还是安分守己,免得引来任何事端为好。”
凤林君也跟着叹了口气,他左右张望了一番,似乎肯定两人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才压低了声音,对兄长附耳说道,“敏亡若速,方是佳讯!”
这样悖逆的言语,立刻引起了王世子的不快,他眉头倒竖,惊讶地说了声,“你这逆臣!”
——但很快,在弟弟那虽也有些害怕,但仍倔强不服的神色之中,他也不再伪装,而是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说回了本族的土话,“没有这么简单……敏高之间,犹如唇齿,敏存则高丽存,敏亡则我王室必然覆灭!两汉道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大了……”
他所说的两汉道,如今已经成为了高丽王室的心腹大患:两汉道的起始,在于辽东战乱,当时建州势大,肆虐辽东,大量不愿做农奴的汉人百姓,通过各种手段,逃往东江岛安身,很快,随着买活军和东江岛的联系,开启了辽东百姓往南方迁徙的漫漫长路——这条迁徙之路,改变了整个沿海的局势,不仅仅是华夏自己的领土,如中转的登莱府,便连高丽,也因为地理环境受到了影响,毕竟,要说起来的话,东江岛一直是高丽的实管地方,近在咫尺,又怎么可能不唇亡齿寒呢?
归根到底,这是现实的人口问题,东江岛地方窄小,也没有粮食自给的可能,即便是有买地的支援,随着东江岛深入辽东,解救汉民的行动规模越来越大,大量汉民在转运之前,必须有一个安身地方,那么,在海路上距离最近,中转速度最快的高丽,不管情愿不情愿,就成为汉民栖身的第一选择了。
而在当时的高丽来说,辽东建州的崛起,也让他们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从地理上来说,建州距离高丽,要比京城近得多了,如果没有汉人帮忙阻挡,那,就如同数十年前,高丽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来抵抗东瀛入侵一样,对于建州的压力,高丽也感到非常难以承受,他们所能依靠的只是天险而已:建州不善海战,很难渡海来攻,这样,他们只需要把守陆上的关隘,便可以暂时保证不被外敌入侵。
不论如何,汉人是不能得罪的,因此,高丽君臣只能沿用其对于大陆局势的政策——不干涉,建州崛起时,高丽就是如此,虽然嘴上表示谴责和敌对,但具体则没有任何行动,对汉人的一些行为也是如此,汉人占用东江岛,高丽当然不干涉,一个贫瘠小岛,本来也是荒着,要就拿去好了。汉人进入本土,开始占地耕种……高丽衙门也依然是不干涉,只是土地位于当地州县的两班贵族,私下表示了不满,但由于这些汉人是东江岛送来的,他们也不敢认真的驱赶,或者是发动什么有组织的军事行动,最多是暗示接壤的地主,发动农奴去捣乱和为难。
然而,这样的小打小闹,根本无法阻止汉人往高丽的迁徙,甚至这件事成为了一个老大难问题:按道理,东江岛的驻防是敏军,高丽应当往京城去递交文书,但京城的命令对东江岛似乎约束力不大,而且,敏君好像也不愿在这件事上出面牵制东江守军,国书上交之后,久久没有回音。高丽君臣就知道,这件事找敏朝中枢是没有什么用的,要么直接找毛将军谈,要么就得找真正支持这些转运行为的势力,也就是在背地里出钱的人——买活军。
但是……当时买活军的身份,可还没有分明那,其究竟是须臾被剿灭的反贼,还是未来的华夏之主,谁也看不清。高丽又怎敢冒着触怒敏朝的风险,和买活军去交涉呢?完全绕开了敏朝的话,这可是对宗主的大不敬行为!似乎是承认了买活军的合法性,把他们当成了华夏之主……对于这样的大义,高丽可不敢有丝毫的混淆,他们的儒学是学得非常好的,两班贵族皆以进修汉学为荣,都能说得一口很好的汉话,这是高丽一直以来所自傲的地方,也因此,在这些细节上,他们比很多敏朝势力更加战战兢兢,更加胆小,不敢越雷池一步,完全被规矩框在里头了。
如此一来,他们就只能直接和东江岛谈了,经过百般努力,最后,高丽只能让步,划出两道来,供汉民落脚,以此换取东江岛的承诺,让他们约束汉民,不主动前往其余府道,而高丽也保证汉民能在两道中休养生息,不会被高丽子民滋扰——当然,税是要交的,也很轻,新耕田地出产,三十税一,如果是从高丽百姓这里得到的熟田,二十税一。这个税负要比高丽本地的百姓轻多了,很显然,完全是给上国子民的优待。
对于汉人来说,这不过是细枝末节,解决了汉人落脚的问题,整个转运链条就被打通了,一切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汉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转到别处去了,他们自己内部的问题也是层出不穷,还有南洋的广阔领土等等……高丽人很快从汉人那里得到了一个消息,那就是在买地女主的言辞之中,整个北方在未来百年内,气候都将不佳,换句话说,高丽,包括邻居东瀛,是可以比较安心的,在战略上,他们得不到女主的什么重视,属于可有可无的地方。
然而,大国的小事,对小国来说或许就是难以承担的重担,两汉道的出现,对高丽的影响可谓深远,只是最初数年,高丽君臣还意识不到而已——第一开始,他们还沉浸在自己的政治斗争之中:亲建州的光海君,刚刚被推翻,绫阳君登上王位,对朝廷进行了一遍清洗,而从龙之臣,对于自己得到的功劳评议还心怀不满,有内讧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