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慕山坐上了尤曼灵派去接他的车,车开出了出阳山区,又开了两里地,进入玉窝县城。就快要过年了,城乡结合部上赶山的人聚集在江边市场,赶在年前买卖最后一批山货,陈慕山摇下车窗,看见了黄昏下浮光灿烂的大洇江,江上禁渔,看不到一条船,干净的水面等待着边境的日月星辰。
“很怀念吧。”司机和他攀谈。
陈慕山把帽子翻起来带上,抱着手臂窝进后座,没有交谈的意思。
司机并没有介意他抗拒沟通的样子,“坐过牢又不是一辈子都毁了,看你还这么年轻,不要灰心。尤姐是个好老板,跟她干有的是前途。”
陈慕山拉开拉链,露出脖子,“这种人有前途吗”
他指了指脖子上那一圈旧疤痕,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我是被人玩剩下的。”
陈慕山说完对着后视镜笑了笑,拉下帽沿开始睡觉,司机果然握紧了方向盘,不再出声。
车子平稳地驶入县城中心区域,快要停下的时候,陈慕山听到了钟楼的钟声,共敲八下。他听完最后一声,才睁开眼睛。夜幕降临的县城霓虹光幽冷,常绿的植被凌乱地掩映其中,失去了翠色,像一道又一道的灰黑色的影子,贴在建筑物的墙壁上。
陈慕山下车,大江南的经理吴凡已经在等他。
“尤姐打过招呼了,先带你去住的地方。”
“几人间”
吴凡笑笑,“普通员工都是四人间,不过你这个房间,暂时只有你一个人,房间带一个卫生间,热水供应到晚上十二点,如果你上钟的太晚,客房又没满的话,你也可以用客房里的卫生间。但是用过之后,要按照门店卫生标准收拾干净。”
“诶。”
陈慕山叫住在前面边走边说话的吴凡,“有烟抽吗”
“上班时间,员工禁止抽烟。”
“我问现在有烟抽吗”
“有,大堂里按正价购买。”
陈慕山搜遍搜出一张十元的纸币,和两个钢镚。
“哈德门现在一包多少钱。”
“这种死人烟不卖。”
陈慕山举着钱笑笑,“行。”
他说完把钱揣回衣兜,跟着吴凡走进员工宿舍楼,楼上其他的人都上工去了,他拿吴凡给他的钥匙打开204的门,房间里有两架上下铺的钢架床,铺着棕垫,除此之外,还有一张长桌子,但没有凳子。阳台被铁栏杆封死了,除了卫生间就在房间里以外,和他在长云的居住条件差别不大。
陈慕山除了身上的衣服和那十二块钱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他用两个钢镚买了一把牙刷,又用剩下的十块钱,买了一个塑料口杯,一个水盆,然后身无分文地端着全副家当走在街上。走到半路上,口杯掉到了地上,一下子滚到了街对面。陈慕山站住脚,看着口杯滚动的轨迹,不禁思考,其实用手喝水也是可以。
“不要用太劣质的塑料杯。”
街对面的人捡起了那只口杯,穿过绿灯的街道,和过街的人群一道,带着一阵夜晚的冷风朝他走过来。
她穿了一件深蓝色的风衣,黑色缎面长裙打底,脚上是一双与风衣同色的平底皮鞋,一步一步,从容地踩在微微有些湿润的人行道上。
“我没有钱,小秋。”
“带你去买。”
“不买,我想住你家。”
易秋转身就走,陈慕山忙端着塑料盆追上去,“客厅铺张报纸我睡地上就行。”
“我家不方便。”
“你有男人了”
“没有。”
易秋回头看向他,“我养了一只狗。”
“什么狗”
“土狗。”
陈慕山端着塑料盆几步跨到易秋面前,“有我听你的话吗”
“陈慕山。”
易秋打断他,“你是个人。”
陈慕山把塑料盆往地上一放,“我做人做烦了。”
易秋看着地上被他摔破了一个角的塑料盆子,“捡起来。”
陈慕山一怔,然后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蹲下去,把盆子重新端了起来,继而站好,等着她的下一句话。令行禁止,因为这简单一个指令,他竟然得到了久违的归属感。
他试图从冥冥之中抓住这种感觉。
而易秋很后悔。
她的口吻带着与少年时一样的语气,一以贯之,把面前这个人带入了当年的语境。她想让陈慕山把盆子放下来,但她不能单纯地对他说“放下”两个字,这种指令性的话语会给他机会,重新带上项圈,与易秋再次陷入拉锯。
“走吧。”
易秋决定换一个地方,她朝前走了几步,才看到身后的那个影子动了。
陈慕山是个高瘦的人,哪怕走在她后面,影子还是落在她的前方,他仍然保持着很多年前的习惯,走在她的后面,两个人之间,就像有一根无形的牵引绳一样,他不会造次,甚至连问都不会问,等待着她在前面给他行走的方向,而她为所欲为,可以去任何地方,见任何人,不管玩到多累,哪怕累得在外面睡着,跟在她后面那只狗狗,也会忠心耿耿地保护好她,把她驮回温暖的床上,然后,驯服地在她的床边蜷缩起来。
小的时候,她醒来会趴在床上,伸手去摸陈慕山。
轻轻地拉着他的头发,叫他大狗狗。
而他醒来时,甚至不会抓易秋的手,不会出声,沉默地翻转肚皮,护着坐在床边摇摇欲坠的易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