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的人犹豫了会,解开了锁,慢慢开启门缝探着头往外看。那双精明的眼珠子把每个陌生的人从头到尾狠狠地打量了一番,确认安全后这才完全显露在眼前。
“我叫尚德阳,很高兴认识你们!”纤细的手掌伸到我们面前来,一一握手示好。这般丝滑的触感竟然是手,惊到我了。
“来,请入座。”弯着腰,伸长左手,请我们坐到沙发上。这里的空间虽则不大,装修的不算精致却是让人感到很舒服的空间,刚坐下,我们便活动起颈椎和手臂来。德阳看到后,马上过来帮我们按摩放松僵硬的肌肉,这手法可太巴适啦,比足疗馆地道多了,一晃竟然闭着眼睛打起了鼾。“哈哈哈哈哈”德阳笑出了声,声音仿佛带着潺潺溪水扑向我的脸,瞬间睁开眼。
“啊,抱歉,舒服到睡着了。”我挠挠后脑勺,带着歉意看向大家,竟没人在生气,而是齐刷刷地捧腹大笑了起来。
解除警惕的尚先生很快与我们打成一片,有说有笑地聊起天来,大家在一起谈天说地,毫无隔阂,没想到一个住在夹层的人对外界的大小事竟无不知晓,心生赞叹。而后,我把话题引到前几个月发生的事情上,总感觉他知道些什么,不然管家也不会为我们讲述这栋庄园的前世今生,还带我们来到如此隐蔽的居所。果然,尚先生听后并无惊讶,反而淡淡地飘出了一句,“终于还是来了。”
“我同事至今下落不明,非常揪心,还望先生高人指路,提点一二。”
“好,不过我要先讲讲自己。”
“洗耳恭听。”
“不管你们听到什么,都不要太惊讶。”尚先生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不知是否太久没有与人谈心,一丝兴奋之情从眼神中展开来,他连忙坐直了身子。
“我的父母育有五个姐弟,我是老幺。从小家境贫寒,父母靠打零工赚来的钱也不够补贴家用,没有亲戚肯帮衬。大姐待到适婚年龄早早出嫁,那时我还没出生,甚至都没有见过面。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哪能嫁得好,她婆家待她还不如猪狗,只是一个劲地叫她生孩子,脏活累活全交给她,吃的全是些剩饭剩菜。生男孩倒还好,还能过一段时间的安生日子。可生女孩了便是连月子都没人管,她在生第七胎时难产而亡,腹中胎儿也不幸逝去。我也是无意间听几位哥哥说,可在听到阿姐去世的消息反而为她感到高兴,至少是解脱了,不用再受苦难。”
尚先生闭目捋了捋哀伤的思绪,继续说“前几个哥哥打出生起便在做苦力,也只是勉强维持生存。到我长到稍大点时,父母商量着把我送到宫中当太监,至少是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哎,你们以为谁会甘愿当阉人,都是没办法,是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他停了十几秒,深深地谈了几口长气,“皇宫的生活如履薄冰,高耸的城墙把土地圈起来,人也禁锢其中。没有自由、没有地位、没有尊严,除了包吃包住其余都是奢望。刚开始我在宫里打杂,倒粪水、洗茅厕都不算轻松,也是运气好,遇到师傅提拔到一位娘娘宫中做事。这些可都是深宫怨妇啊,难伺候得很,不过给的钱也多,看在钱的面子上忍忍也就算了。
冬天里值夜班是最苦的,夜里我经常打瞌睡,主子身边的人看到便打骂扣钱,一个月白干。后来实在是没辙,一到深夜困倦袭来,连站都站不稳。只好去请教师傅,师傅耐心地告诉我,在两只鞋里各放几只苍耳便可,方才恍然大悟。古有悬梁刺股,今有苍耳刺足。就这样又干了很多年。一天天的熬着,也没有什么盼头,只求不出错,保住小命,病了痛了忍忍也就过去了。可是到了今天,也并没有觉得人们的生活有好转的迹象,为了生活依旧在忍受着,增长的也只是吃穿用的物品,其实人啊,也都还是那个样子,几千年来未曾变过。
好不容易熬到了1924年,皇室成员们被军阀赶出紫禁城,四散于各处。主子没了,宫中便乱了套,下人们在各自所住的宫中疯狂抢珠宝,值钱的东西全都给抢了去。大家心知肚明,必须得赶在军官们全部进来之前拿走一些,不然到时候就是一个也拿不到了,说不定命还会没咯。我迟早也得从宫中离开,座座宫殿早已物是人非,不乏一丝凄凉。我迅速跑到娘娘殿中随手抓了几把珠宝藏在衣服和裤子里袋,多了也带不走,那时要是有行李箱就好了,说不定现在就已家财万贯。”
他半开玩笑地边说边笑了起来,“变卖了珠宝首饰,我带着些盘缠回到老家,却不想已然失去干农活的能力,腰伤、腿伤、脚伤等等伤,浑身就没有一处是好的。以前靠阿谀奉承能苟活,现在是不能了,这些钱也只能够撑一时,必须得赶紧想办法。凭着儿时的记忆和感觉回到了家中,破墙破门破砖还是小时候离开时的模样。走进屋内,唤了几声父母名,无人应。只见到了一位哥哥,他在家中养伤,前不久刚摔断了腿,所幸未伤及骨头,否则既失了工作又没钱治病,只得等死。看到我归家,喜极而泣。后来,从他口中得知父母早已离世,其他几位哥哥还在外边干着重活。本还想着靠他们接济,却不想他们也快揭不开锅。即便是帮我找到工作,也只是些苦力活,我一阉人能干什么呢,在社会上不仅遭人嫌,还会遭受到各种凌辱。何况即便是身强体壮也比不了正常男性拥有的力量,木头扛不动、柴也劈不了,谁会花钱招个祖宗供起来呢。走之前,把身上的银两给了他一些,径直往白隐寺走去。幸好家乡还有一座老旧的寺庙可以避避。
到白隐寺后才发现已有三十多个跟我一样的人已在此住了些时日,可能是同病相怜,我与他们抱在一起痛哭了许久,哭到发不出声也流不出泪,压抑多年的情绪方能从心中释放出来。这里曾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寺庙,我来时他们已将此处整理干净,毕竟以前干的是伺候人的工作,没有人比我们更会打扫。没有餐桌,席地而坐;没有床,打地铺;没有食物,趁人少时去市场买种子自己种。平时大家都会交流一些种田的心得,或是曾经宫中的种种来打发时间。
有时我会捧着一把种子发半天呆,就想啊,神奇的大自然,让各种各样的人类生活在一起,每个人并无不同,都得吃、都得睡、都得穿、都得赚钱、都得受罪,这样想想也就好受了些。
寺庙的生活虽则是清贫了些,倒是真的适合我,至少没了在宫中那般提心吊胆,皇宫可不是靠运气就能存活的地儿,运气、能力、人脉和胆识缺一不可。轻松,真的很轻松,呼吸着微风、感受着树木和大地,此刻便是幸福。寺庙里天热就还好,但冬天总是很难熬的,寒冷之时大家会抱在一起取暖,没有比这更温馨的时候了,真的。
有一日,有人找到了一本破旧不堪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我赶快上前去看,可惜不识字,啥也看不懂,识字的同伴们把经书一片片拼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我们听、教我们看、领我们读,时间一长,我们几个不识字的便也会认了。
可不知从何时起,有人知道这里住着一群阉人,每隔几天便有一群人跑过来冲我们砸鸡蛋、甩烂菜叶子、丢粪便,嘴里还骂着那些难听的脏话,这些我们都能忍,最可气的是他们竟然把好几扇窗户都给砸破了好些个大窟窿!毫无战斗能力的我无法与他们抗争,只能算了,算了。大冬天的冷风从窟窿里穿进屋子往里直灌,好不容易生起来用于取暖的火焰瞬间熄灭,很多人都冻感冒,有几个身体不好的没隔几天便离世了,只能草草地葬于后山。那个冬天我们失去了很多同伴,这就是人穷被人欺吧。”他低头捂着脸一言不发。那一定是世间最悲痛的表情,我得把他拉出来。
“咱们志同道合呀,我最近也在读心经,豁然开朗。”
“真的?”
“几个月前我不是住院了嘛,当时正苦恼着突然读到《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其中‘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这段对我启发颇深,我不再懊悔过去,也不再妄想未来,只珍惜当下一呼一吸间活着的感觉。”
“嗯,不错,不错。”他又恢复了精神焕发的状态。“正是这些经文陪我度过了如此漫长的岁月。有时觉得难捱,便默念着心经,一切烦恼随之沉淀下来。凡间的一切无非是执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