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彼此之间较以前减少了语言交流。小女儿和三姐更亲密,姐妹俩形影不离。两人在一起时有说有笑,有其他家人在场时就不声不响。三姐一年后就不再是这个家的成员,自己也是暂住这里的旅客,几年后就远走高飞,而且一去不回,虽然目前尚无目的地。还有,她绝不会按父亲安排的方式离开。
母亲和小女儿之间更少说话。母亲对小女儿的态度不冷不热,尽量不吩咐她去做什么。只要是在家里,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姐妹俩唯一珍惜的是同在一个家的短暂时光。
最重大的变化是母亲和小女儿之间停止了一种特殊的交流。
小女儿是左撇子。刚学会用筷子时,母亲要求她自我纠正过来,她做不到,母亲就让她吃饭时坐在自己右手边。小女儿刚动筷子,母亲一翻腕儿,筷子正中食指,小女儿疼得掉下筷子哭起来。小女儿要换位置,母亲不让,说你这小要账的,妈这是为你好,左撇子一辈子命苦。你两个大脚丫子再加上左撇子,哪个人家敢娶你?你这小冤家让我把心都操碎了!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看她老人家痛苦的表情,全家人都笑了起来。
连续几天,母亲的水平大有提高,动作飞快目标精准,力道恰到好处,疼得刚想哭却又不疼了。小女儿却毫无长进,而且坚决不坐在母亲身边了。
母亲不肯放弃,说老辈子都说打几次就能改过来,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有时,母亲突然起身,筷子向目标打去,移动目标却在被击中前的瞬间回撤,筷子敲在碗上,变成打击乐。全家人大笑起来,家里充满了欢乐气氛。
现在,唐家人的生活变得平静下来。全家人都在等待,让时间悄然结束这个家的一段特殊时期。
唐二婶没有料到,小女儿的退学直接影响到穷乡亲们和唐家的关系。
一天,一个乡亲来向唐二婶借大葫芦瓢。唐二婶有些疑惑:“你借瓢干什么?”
“还你家白面。”
唐二婶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向自己借过白面。
“前年我妈病的时候”。唐二婶想起来了,他老娘前年病故。
唐二婶生气地说:“你这是来寒碜我。你妈和我一辈子乡亲,她老人家还是长辈,我不该表示一下心意吗?”
“二嫂,你和二哥挣下这个家不容易。这两年我还不上,现在有了,你就给你兄弟个面子吧”。两人争执着,唐二哥闻声出来,解了围。
唐二婶忽然想起小女儿退学,猛然醒悟,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感到血在往头上涌。
唐家在穷困时和乡亲们和睦相处,富了以后善待乡亲,穷乡亲们从未利用这一点向唐家讨便宜,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开口,借了以后尽力还,无论是钱还是面。当然,有的穷乡亲直到土改也未能还上,而这也正是旧制度必然被摧毁的最根本的原因。
穷乡亲一生中吃白面的次数可以掐指算出来。他们借白面,大多是因为家里有人得了重病。无论是老人或年轻人,只要病到卧床不起就是死亡前兆。这时家人要做的是为老人准备薄板棺材,或为年轻人准备一张草席,再设法给病人做点好吃的:面条或面疙瘩汤,只有去求唐二婶。
乡村人家都用葫芦瓢。穷人家的葫芦瓢都是小的,能盛一斤面。
唐家的瓢大,能盛几斤面。唐二婶踮着小脚进屋,捧出一大瓢,说:“别忘了把瓢给我送回来,我只有一个这么大的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