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要还面,须先来借大瓢。如果乡亲态度十分坚决,说我这次不还以后怎么向你张嘴?唐二婶就说“我的那个占着呢,用你家的就行,能差多少?先说好了,只要一瓢,多的不要!”
如果有哪个乡亲无力偿还,他就不会再来求借。
唐家小女儿上学吃烧饼,乡亲们不嫉妒,唐家的雇工们不生气。穷人自有穷人的大度。
乡亲们只是觉得这事很新鲜,封闭乡村的生活实在太枯燥。
既然唐二婶如此重视白面,乡亲们自然也重视起来。在烧饼事件仍然保留在人们记忆中的很长时间里,没有人再向唐二婶借白面。
有一个例外,这个人就是二癞子。
二癞子大约十六七岁,也可能十八了,这是乡亲们根据不可靠的记忆判断的。他刚刚学会站立的时候,父母双双病死,乡亲们用乳汁和高粱米把他养大。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每天在村里挨家找饭吃,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算起来,他在唐二大爷家吃饭的时候最多。唐二叔升级为唐二大爷,就是由他改变称呼的。
习惯成自然。到了可以自食其力的年龄,他仍然想继续保持挨家找饭的生活方式,但乡亲们无一例外地把他赶走,给他起了个名字——二癞子。他的唐二大爷不买他的账,要他来打短工。他在地头躺了半天,吃完晌午饭就溜之大吉,流窜到沈阳城去了。
从懂事的时候起,每年的年夜饭都在唐二叔家吃。长大以后,他到处混,总算没饿死。实在混不下去了,就来向唐二大娘借高粱米。借的次数太多了,唐二大娘就骂他,让他滚。他真地在地上打个滚儿,爬起来走了,还嘻嘻笑着,也不回头。唐二婶不忍心,捧了一瓢高粱米,大声喊二癞子你回来,却不料他就在院门外藏着,把唐二婶吓一跳。
每到过年,二癞子都是最早来给唐二大爷和唐二大娘拜年的人。还没到小年,他推开院门进来,在院子中央跪下磕头,高声说到:“我二癞子来给唐二大爷唐二大娘拜早年来了!你二老是我亲爹亲娘,我来世变牛变马报答你二老的恩!”
唐二大娘很高兴,给他一大瓢高粱米。大年三十,他早早就过来,磕过头就起来找活儿干——这是他一年中唯一干活儿的一天。吃饱猪肉酸菜馅饺子后,他带着一天的劳动报酬回家——白面、猪肉、血肠和酸菜,还有高粱米和唐二大娘亲切而空洞的教诲。
1938年冬天,已经过了小年,二癞子还没来拜年。唐二婶有些不安,说:“到这时候了,二癞子还没来,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唐二叔不以为然,说“他还能干出什么事,说不定是在城里鬼混呢”。
大年三十,天已经黑了,二癞子仍没露面。看外面满天鹅毛大雪,唐二婶有了不祥的预感。第一锅饺子刚出锅,她就盛了满满一大瓢,用一床小褥子包严实了,顶着风雪去二癞子家。
小院的门是开着的,小屋的门紧闭着,屋里没点灯。唐二婶叫了两声,没有回答。她大着胆子,推一下屋门,门开了。她摸索着进了屋,漆黑一团,叫一声“大侄子”,没有回答。借助外面的雪光透进窗户纸,她看见了炕,炕上有一团黑乎乎的破棉絮,看不出里面是不是有人。
唐二婶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头皮阵阵发麻。她咬紧牙,掀开破棉絮,只见二癞子缩成一团在昏睡。摸一下额头,滚烫。连叫几声,他终于哼了一声,醒了。唐二婶把葫芦瓢放在炕边,想扶他起来,不料他已经坐起身。唐二婶捧着葫芦瓢,他伸手抓着吃,很快就吃完了。
他出了一身透汗,累得大喘气。摸他的额头,凉凉的,似乎退烧了。
唐二婶回家说了情况。唐二叔叫上儿子,带了棉被和木柴,拎着马灯到二癞子家,烧热了炕,把他安顿好。
三天后,他完全好了。他来拜年,叫一声亲爹亲娘,哭倒在地。
过完年,二癞子来辞行。他说,唐二大爷,唐二大娘,我走呀。我二癞子不在外边儿混出个人样儿来,就不回来给你们现眼了,我下辈子一定给你二老做牛做马。
1年后,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