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苦的环境能让一些人倒下，也能让一些人奋起，创造出自己新的人生。我的外祖父是后一种人。他独立支撑，撑过了他人生中最艰辛的5年，长成了青年。媒婆主动上门，他娶了一个贫穷旗人家的体弱多病但不要彩礼的女儿，从此相濡以沫，共度苦难人生。

1年间，他们生了5个儿女。他们没能扩大土地，但保住了原有的家业，壮大了他们的家，迈出了成功的一大步。

我母亲两岁时，我外祖母生了第五个女儿。不知为什么，家境没有改变，她却特别疼爱这个小女儿。小女儿很健康，很活泼，很可爱，但不到3岁时突然病倒。吃药不见效，就请跳大神的。半仙在院子里舞蹈一阵，说她的姐姐里有一个是她的克星。这个姐姐命特别硬，小的必定是不行了。

到底是哪个克她，怎么化解？

命里注定，天机不可泄露。半仙摇头太息，接过钱走了。

外祖母从此对她的四女儿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她自然而然地认为眼前的这个小女儿就是克星，说不定接下来会克自己，母女间的感情有了进一步变化。

外祖父却产生了另外一种感情。想起当初的做法，内心愧疚，从此更疼爱活下来的小女儿，生怕再失去她。为此，夫妻俩第一次产生了矛盾。此后话家常时说到小女儿，外祖母就说“你那个心上的”，是咬着后槽牙说的，聊天儿就此结束。终其一生，这竟是夫妻俩唯一的矛盾。

在东北地区，最小的孩子被称为“老疙瘩”，唐家小女儿只是父亲的老疙瘩。

外祖父和我舅舅种那一小块高粱地，勉强养活一家人，天天揪着心活着。我母亲三岁时，全家人有了希望。

外祖父买了两头小猪，把养猪的任务交给了大女儿。

早春时节，黑土地上长出了各种各样的野菜。天刚微亮，唐家四个小女儿就出现在田野上。三个姐姐各挎一个大篮子，小女儿挎一个小篮子，四姐妹边说笑边摘野菜。姐姐们告诉小妹这样的是荠菜，这样的是苣荬菜，这个是苦麻，这个是蒲公英，这样的不能要。这时天还很冷，姐妹们却全身发热。她们从小吃野菜，已经是野菜专家。

太阳升起时，村里家家户户想起开门声，有牛的人家吆喝着牛，底气特别足。牛也大声叫，和主人一样得意。乡亲们惊奇地看见唐家女儿们已经满载而归，大加赞赏。

到家后，姐妹们分拣各种野菜，嫩的留给自己，老的喂猪。黑土地上的野菜有极丰富的营养，两头小猪长得很快。

干完活儿已近晌午，女儿们就和母亲一起做饭。高粱米水饭，野菜蘸大酱。每天两顿饭，晚饭是一样的。夏天，院子里的蔬菜熟了，是日子最好过的季节。

小女儿不做饭，跑到父亲的神秘小屋前，用力拍门，大声喊，我要进去！门很快就开了。

我母亲出生前，外祖父把一间小屋当做画室，每天夜里练习画画，白天也抽时间画。画室是禁区，任何人不得进入，包括外祖母。我母亲不听这一套，在门外大哭大闹，外祖父只好破例。几年来没有一件作品出这小屋，只有一团团涂了颜色的废纸用来点火做饭，而且每次都是画者亲自动手，别人不许染指。他老人家是缺少天资还是大器晚成谁都猜不出，也不敢问。小女儿每次看到的都是一样的画，画上面既不是人，也不是花鸟和鸡鸭牛马，看不懂，很快就出来，只是每天都要享受特权。

女儿们干活儿很精心。她们一桶桶地打上来井水，把喂猪的野菜认真地洗干净，猪吃了就不会生病。从春天到秋天，各种野菜加上淘米水刷锅水，没有一粒粮食，两头小猪长成大猪。秋收后，高粱产量高于去年，因为有了猪粪。

快到腊月二十三小年时，两头猪都长到了18斤。外祖父留下一大块肉和猪头、内脏。猪肉酸菜馅饺子，酸菜血肠，一家人第一次过了一个富裕年。大年三十，四姐妹第一次收到了压岁钱。

她们很快乐，谁也没有关心卖猪钱。

这些钱买了土地，是这个家庭财富的原始积累，也是这个家庭破裂的最初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