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三天,五天……在雨潮村呆的越久,格雷便越来越亲身体会到了“雨潮”这个名字的意味。
雨如潮汐那般,日夜涨落。
在这里,几乎每一天的清晨都是从飘着绵绵细雨开始的。然后伴随着天色渐亮,雨势也在渐渐增大,等到了中午便到达了第一个高峰。下午的雨会稍弱,一直到了晚上天黑之后,才迎来一整夜的大雨。
雨还如潮汐那般,伴随着月相活跃与衰弱。
在之后的几天里,每一天的雨势渐渐从强转弱。最后,格雷在来到雨潮村的第五天,获得了一整天晴空,见到了久违的阳光。
但正如黏土板所记录的那样,好天气只维持了一天。从晴天的第二天起,雨又开始下了起来,而且之后的每一天雨势都比前一天更大。
而到了格雷停留在雨潮的第十天,黏土板上所记录的雨季也只剩下了最后两天了。这时候,雨势也好像接近了最高潮。哪怕是在雨之潮汐相对最低落的早晨,降落下来的也成了倾盆大雨。而当到了一天中雨是最大的子夜,狂暴的雨更是轰隆隆如同瀑布一般地倾倒下来,若不严密地关上门窗,甚至根本听不清自己开口说的话。
不过即便是在这样糟糕的天气下,格雷还是离开了古夫的府邸,出了门。
他今天有两件事要做。
第一件事,是要去向新娘们“布道”。
在十天前的那次事件过后,为了继续有机会接近阿尔泰娅,也为了能从新娘那里获得信息,格雷找到了一个借口。他向古夫提出:新娘们现在实在是一个个不听话又愚笨,为了让她们理解雨神,为了她们以后能够更好地侍奉雨神,新娘们需要学习更多。所以,他想要在每天祭典排练结束之后,为新娘们进行“布道”。
古夫自然不假思索地相信了格雷这番话,并且带着他去面见长老们,强硬地提出要求。
格雷表现出的优秀神棍素养再一次产生了的说服力,再加上他在救护阿尔泰娅的事情里确实立了大功,所以在半信半疑之中,长老们同意他进行一次尝试。
之后,长老们便不得不承认:格雷的方法是显著有效的。新娘们的紧张度与反抗性明显下降,稳定性与服从性也明显提升。
于是从那之后,格雷便开始了每天雷打不动的固定作息:每天,他都会趁着早晨雨势较小的时候离开古夫的府邸前往旧教堂,在仪式完成后接触新娘们,到了下午天黑前再趁着雨变小的间隙返程。
今天是第十天,格雷自然也照例出门,前往旧教堂。
和往常一样,他从村子中央穿过,意识到当随着最后之日逐渐接近,雨每一天越大,他在村子里所见到的人反而多了些。
可能以往的冷落,其实是因为村人都在外工作。
但在这样暴烈的天气之中,在外工作已经几乎困难到了不可能。所以除了像格雷或古夫这样肩负与祭典相关责任的人还在外奔走,其实整个村子已经如同静止。即使是白天,即使是雨势较弱的早上与下午,村人们也不再外出。他们暂停了田间劳作,更不再去深林里采摘天堂蕈,只能整日整夜躲在自己那简陋的屋檐下。
道路两旁,不时能看到有村人站立在窗前,坐在屋檐下。
还有那些在特意卸去屋顶的露天屋子之中,中无所顾忌地抬脸迎向雨的雨之民。
所有人,一个个都仰着头,表情呆滞地望着天空上落下的雨,一动不动。
从格雷进入一条街的这头开始,一直到到他从街的那头离开,这些人的动作都不会有丝毫的变化。
他们无视从面前走过的格雷,也不会有任何动作,只是始终盯着天上的雨,纹丝不动,像是一尊尊石雕。
——像是整个村子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格雷从他们面前走过,来回扭头张望,随意地观察着道路两边奇怪的人们。
雨这么大,什么都不能干,除了看看雨发发呆,确实也干不了什么。不过他好像也记得,前两天经过这里的时候,人们虽然也发呆,但还没到这种纹丝不动的地步。
难道是伴随着雨势增大,人们一个个的抑郁加重了?这倒不是说不过去,确实有研究表明,年平均雨日较多的地方,抑郁症的发病率好像也……
格雷突然停下脚步。
灵感令他停下脚步,又将他从灵感状态中踢了出去,像是要他去做什么事情。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前方。
他正停在他第一次看到那块记录黏土板的那位年轻人的家门前。
年轻人不在家,因为他并没有像左右的邻居也一样在屋檐下呆滞地望着雨。
不过反正格雷这次并不是来找那个年轻人的。
他只是盯着屋门两侧那两颗他上次就注意过的枯树。
死去的树的树皮已经开始腐烂,上面生长出五彩斑斓的菌类。
格雷盯着枯树看了片刻,感应到了灵感的驱使,行动起来——他不假思索,利索地折断枯枝,插入泥土,开始在枯树脚下向下深挖。
很快,一个膝盖深的树洞很快被挖掘出来。
然后格雷望着树坑底部。
——树坑深处的土层,是干的。
——旁边露出来的树根,是枯死的。
就在这瞬间,大雨与积水已经无情地朝着低洼处灌注了下去。转眼间,树洞已被雨水灌满,水面在沉重雨点的打击下不停地颤抖出大片的波纹,泛着粼粼波光。
一切都被淹没在了水下。
格雷抬头看了一眼毫无雨停迹象的阴暗天色,几乎生出念头:自己刚才看到的关于干枯树洞与根须的那一幕,只是幻觉。
但他知道不是。
因为这本就是他今天出门的第二件事。他本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而来的。
格雷抬起头,望向四周。
当他在挖掘年轻人的家门口的时候,左近的村人们则继续对此视而不见。
就像是没看到就像看着他走过街道一样,也同样没看他现在的古怪行为一眼。
格雷不由得喃喃自语道:“没错,没错,果然是这样,就是这样的。”
咚——
一声悠长沉重的声音打断了格雷的思绪。
于是,格雷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是山崖上的旧教堂。旧教堂的钟声穿透雨幕,降临到了村子上空。
“终于想起来报时了?……不,不对,这多半又是哪一位可怜的新娘被——”格雷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突然止住了话头,飞快地左右张望。
因为他意识到了,与他不同,路旁的人们依然纹丝不动。
但这不是因为他们没注意到钟声,而是他们从一开始,所望向的便是那个方向。
人们并不如格雷一开始所以为的那样在看天,再看雨……他们一个个盯着的,是山崖上方的那座教堂所在的方向。
格雷望着眼前这一幕,咂咂嘴,眯起眼睛,品味出点什么来了。
要说这个在雨中静止的村子唯一还有活动的地方,可能就只有山崖上的那座旧教堂了。在这样的大雨中,所有的事情都被暂停,唯有教堂里每日对新娘们的折磨不会停止。
被迫静止下来的众人只能关注着教堂,等待着教堂里的“那件事”结束。
并非今天,而是两天后最终之日的仪式。
所有人都在伸长脖子等待着。
伴随着雨势而水涨船高的,是焦躁感。
狂暴的大雨是旧一轮雨季的尾巴,直到最后那一天,它终将结束,并迎来新的一轮……但在那之前,人们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只能等待。
想到这里,格雷不由得摇头微笑。
在钟声中,他加快步子,朝向旧教堂方向走去。
……
进入教堂,格雷一抬头,却见伴随着又一声钟响,阿尔泰娅正被嬷嬷们从钟绳上被解下来,又一次。
不过这一次,她溺水的程度看起来比上次轻了不少,被倒吊之后水也顺利地全都吐了出来。除了有些虚弱,也没怎么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