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距离更近了,他们看得也更清楚。
那个佝偻的老妇人穿着一件破旧的衣裳,皮肤枯燥发干,李安刚想说话,就差点咬了自己舌头。
他看到老妇人从井里打出来的……
他的脸色差到极点。那是鲜红粘稠的血啊。
另外两人也都看见了,三人整齐地僵在原地。他们早该想到的……这不正常的地方里突然出现一个人,那么那个人……会是正常人吗?
“你们……”
老妇人可注意到他们了,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投向他们,放在地面上的水桶里的血水一颤一晃的。
“啊?呃……”
李安关键时刻不中用,魏子道恨不能替他捋直舌头:“误入,误入!敢问大娘这儿是什么地方?”
老妇人摇头:“叫我英婆。”
然后她又说:“这儿没有名字,进来了,出不去。”
“你们只能喜欢上这里。”
李安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喜欢上这里,魏子道险些脱口出一句你是人是鬼……
对话陷入沉默。
英婆说完无视了三人接着开始打水。哦是打血。在她身体的左侧已经摆放了十余个盛满血水的木桶,右侧——也就是面朝三人的这一次,剩五个空木桶。
一直默默无声的裴倾突然走过去,一只手指了指盛满血的木桶,又指了指自己。
英婆上下打量他。大约用了五秒,她说:“好孩子,神会保佑你。一直向前走有一个村庄,就放在那里就好。”
“好孩子”马上又多了两个:
“我也帮忙!”
“我来!”
最后三人一人提了一木桶,晃晃悠悠地朝英婆指的方向走。
等身后还在打血的英婆变成了一粒芝麻大小的黑点,魏子道压低声音说:“我觉得……这个村庄不会太正常,和我们想象中的村庄肯定有差别。”
“是的,淡定。”李安随口说。
一会儿,李安有点手抖:“这路是不是远了一点?我听那老太太的语气,和‘往前走几步拐个弯就到了’似的!”
十分钟后。
前方终于出现了隐约的房屋轮廓。李安简直要崩溃,半边身子都麻木了。他们依照村长的要求把木桶抬进村长家的院子里,干完这一切后,李安想到似乎还有不少的木桶需要他们去搬。
“唔……”
裴倾拍了拍李安的肩膀,李安扭头,裴倾指了指自己的胳膊。
意思是扛不动还有他。
李安差点流下激动的眼泪。
“估计还需要六个来回……”魏子道已经开始盘算,“干完后要求在这儿借住几天应该不算过分的要求吧?”
“小心村里人每天拿那桶里的东西给你煮饭吃。”李安接嘴。魏子道简直想翻白眼。
…
这儿也是一个奇特的地方。
竟然没有日升日落,或者说,这儿连太阳都没有。
搬完最后一轮后三人筋疲力竭,魏子道提出想在村子里借住几天,村长果然同意了:“村尾有一个空着的院子,我英婆打扫打扫,你们就暂时住在里面吧。”
“不用麻烦,我们自己动手就行。”
英婆佝偻腰背,在前带路,带着他们穿过大半个村庄来到村尾,在一个空荡荡的院子前停下来。
英婆用慢悠悠的语气:“这个院子空置许多年,积了不少灰尘,打扫干净之后可能还会有一股土味儿。我去拿被褥过来。”
英婆走后,李安试着推开门。
入眼的是干净整洁的院子,以及窗明瓦亮的房屋。空置许多年……
李安感觉后背有点冷。
很快,英婆抱着被褥来了,三人把睡的地方腾出来,铺好,英婆一直没有走,在他们忙活完之后邀请他们去村长家吃晚餐。
他们其实都不想去,都不是普通人了,十天半月的不吃饭,只吸收天地灵气就可以不被饿死,而且他们之前的担忧也是真的……尤其是李安,忒怕村里人真的拿那些血水煮饭吃。
或者……他们把本来就用那血水煮饭吃……
李安:“时间已经不早了,已经该睡觉了,不如我们今天晚上就先不去打扰了。”
英婆也没有强求。
她走后,三个人面面相觑。
这儿没有太阳,天空整儿个的就像慢慢掉色的劣质画作一般,一块一块地暗淡,这个赤红色的世界即将被黑暗覆盖。
当天色完全黑透的时候,英婆来到院门口提醒他们该睡觉了。吓得一直没有闲着,偷摸在院落里翻找观察的李安一趔趄。
至于英婆为什么提醒他们该睡觉了呢?
“这个地方鬼气很重,夜晚的村里总游荡着不干净的东西。”
她说完这半截话就走了。
估计赶着回家睡觉吧。李安和魏子道低声嘀咕,感觉今晚想睡个好觉,怕是不可能了。
“我之前看过的一些恐怖小说里……”李安扭头小声说,说了半截,裴倾仗着手快,捂住他的嘴让他把后半截话憋回去。
魏子道:“这时候儿,你还讲故事?”他压低声音。
“……”
“半夜被噩梦惊醒,醒来后发现自己和鬼相拥而眠!”
魏子道骂了:“我靠……裴倾你怎么让他跑了?大晚上说鬼容易招鬼!”
他死死把李安按进被窝里:“睡你的觉去!不你起来,你守前半夜,我守后半夜,裴倾保持体力。去吧。”
李安:“……”
院外传来一阵阵锣声。
李安坐直身子,瞪着眼睛开始守夜:“晚安晚安,你们两个快点睡。”
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还挺正常的。魏子道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了一眼黑黝黝的天色,目光四下转了转,在床角看到了认真守夜蜷缩成一团的李安。
他提起的心稍稍放下——没有女鬼。但同时,他又有点过意不去,显然是他小题大做了啊,这前半夜不是风平浪静,屁事没有吗?
“换我来吧,你去睡会儿。”魏子道从被褥里爬出来。
“我看到奇怪的东西了。”
魏子道动作一僵。
“村长没有骗人,这个院子真的荒废了很多年。你守夜吧,一个小时之后……你就能看到这个院子真实的样子……”李安说,语气略带困意,“你睡觉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很软很舒服?”
“是挺舒服的……”魏子道张张嘴。
“那可不,床铺下面有一尺厚的灰尘。”
魏子道:“……”
李安说完就毫无心理负担地睡了。
隔日清晨,魏子道哄着一双眼睛,‘一宿没睡’四个字简直顶在头顶。李安说的那些他都看到了。
他们住在一个破败简陋的院子里,床铺下面真的积了不少的灰,屋子里的物件在夜晚灰蒙蒙的,好像也蒙上了一层灰尘,毫无生气。
六点钟,村长敲响他们的院门:“村长请几位……去吃早饭。”
这次三人找不到理由推拒,只能答应下来,随意收拾后就去了村长家。
抱着既害怕吃到奇怪的东西,又好奇这些人平常都吃什么的心态。
这些人吃饭都是一起吃吗?
村长家的院子宽阔,现在被一个接一个的人塞满,像是装满水的瓶子。村长招呼他们坐下,没过多久,英婆端着盘碗来了。
李安目光落在盘子里,转而落在周围的村民身上:“……”
村长露出和蔼的笑:“一会儿多吃一点。”
——吃死了好入土。
李安默默补充。这盘子里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厚厚的一层血块吗?
他余光瞥见裴倾那傻子竟然举起筷子,急了,只恨不能出手把他筷子给折了,忙也举起筷子,先裴倾一步夹走盘子里一块黏糊糊的“血块”:“这个东西……是村子里的,特产吗?”
语气颇有点一言难尽的意思。
村长挺胸:“这个东西只有我们村子才有,特产……也可以这么说。”
“这是神赐的礼物!”还有人喊道。
李安强撑着:“那它有名字吗?”
“可以叫它红莲藕。”
李安又不是没有见过莲藕……他筷子间的东西,分明就是一块带血的软乎乎的东西。就算它是莲藕吧,也实在下不去口啊。
“还……好吃。”魏子道壮士断腕。
村长称赞:“好吃就多吃一点,这种莲藕我们村子里还有很多。”
“口感很脆,不过没有什么味道。”魏子道倾斜身子,对李安和裴倾悄悄说。
李安这才强忍着不适吞了。这一会儿的功夫,他惊悚地发现周围的村民都和疯了似的,夹起莲藕不要命的往嘴里塞,没一会儿,桌子上就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空盘子了。
这里的人吃饭速度不慢啊……
“走了。哎……家里那个小孩整天没日没夜的哭,生了他之后我就没睡过好觉。”
“谁家的孩子还不是这样!哭起来跟玩命一样!”
李安搞不清楚这些人准备干什么,直到院子里的人走了个七七八八,他才反应过来——这早饭,这就结束了?
只有一盘菜啊。
“我们村子是被神明眷顾的村庄,只吃神赐予我们的食物,一般的饭食是不会出现在我们餐桌上面的。三位如果没有吃饱我再让英婆做一碗莲藕,不能饿了客人是不是?”
也不能取了客人性命是不是。
村长的语气虔诚,在提到神时,他的下巴几乎点到胸口,周围一些还没离开的村民也作出同样的动作。
原本一场奇怪的用餐结束后,气氛至少该是“松了一口气的轻松”,现在却变成了“一场严谨的祷告会”。
魏子道真是一秒也不想在这待下去了,站起身说:“多谢村长,饭很好吃,昨天没睡好,现在我们先回去补觉了。”
“好,中午记得来。”
他们走得跟身后有四五条疯狗在追似的。
回到他们暂时居住的院落,李安三人大口喘着气,尤其是李安,这家伙后背生了一层冷汗:“妈的吓死我了,他中午还让我们去吃饭!”
“这东西让鬼去吃吧,谁爱去谁去,我去睡一会儿。”
“别睡。你觉得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你相信世界上有红色的莲藕吗?”
“谁知道,说不定是莲藕上刷了一层血。”魏子道说。
“可着东西没有腥味儿,味道就像空气。”
魏子道从被窝爬起来,挠了挠头皮,把头发抓得更蓬乱,说:“那可能真的是什么‘特产’吧,亡者国度的特产。”
裴倾揣摩:亡者国度里可都是死人。
“我忘了问村长这里有没有出去的路了。”
魏子道把球踢给李安,盖上被子准备入睡:“那你中午再去问吧,午安。”
李安:“……”
一直向前走。裴倾写道。这个院子里的纸笔竟然还能用。
李安觉得这也是一个办法。因为这个古怪的地方总有个尽头,如果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走,总有一天能走出这个地方。
但不过:“这个办法我也想过,但是在这么诡异的地方直愣愣的走,我感觉特别像在作死。”
时间不多了。裴倾又写。
“中午,中午我去问问村长。”
时间慢慢滑向中午,李安自己一人去了村长家,他心里盘算着如果村长问起魏子道和裴倾,他就说这两个人一直在睡,不来吃了。
谁知村长根本没有准备午饭,院子里空荡荡的。
李安正疑惑,带他来的英婆推开村长家的屋门,示意李安进来:“村长知道你们想知道怎么离开这里,让我请你进来。”
这是村长给自己准备的一间静室,静室里烟雾缭绕,香烛气弥漫。李安头昏脑胀,和村长面对面盘膝而坐。
村长慢悠悠地捋了一把胡须,也不开口说什么,安静地怕是准备让躁动的李安当场坐化。
香烛快要燃烧殆尽,村长换了一根,烟气继续袅袅上升。
“看到了吗?”
“看到烟?”
“对,出去的路就在这烟雾里。”
李安:“……”
李安继续看香烛上升起的烟气,心里揣摩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可这烟气向上飘了不过一段距离就消散了,他实在没法从这短暂存在的烟气里看出点什么来。
“看懂了吧。”
村长笑时脸上的皱纹会像波浪一样涌向脸颊两侧,他仰望着屋顶,透过屋顶,他一定是在仰望那虚无缥缈的神。
“这儿没有出路啊。”村长叹了一口气。“神……神让祂最爱的子民们住在这里,只要神的爱不消失,这里就不会消失,出去的那条路,也就永远不会出现。”
说完他脸上的皱纹又回到原处。他不笑了。但是眼睛闪闪发亮。
李安相信他是真心信奉神的,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村长话里的意思是他们进来了就别想再出去了。
“这儿没有路,那我们又是怎么进来的?”李安说。
“这个更应该问你们啊。”
李安不说话了,他干脆也学村长之前的做法,在烟气里发呆。
“你们也是神爱的人啊,神不惜撕裂空间,将你们送到了这儿,让你们能日日沐浴在神的光辉之中。”
村长被所谓的“神”关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里若干年,自喜于的得到了常人得不到的眷顾。他信了某一套说辞很久,或许未来还会再信下去。
可李安不是他,他不会,魏子道和裴倾也不会,他们是一定要离开这里的。
李安和村长告别后回到院子,把和村长的对话简略和两人说了。
“现在收拾收拾走吧,试试这个地方究竟有多大。”魏子道说的轻描淡写,不过三人都明白,路不会好走。
他们也没东西可收拾,而且谁也不想见等到晚上或者是明天早上再被邀请去吃一顿莲藕大餐,干脆利落地从后院翻墙而出,寻了一个路上没人的空当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这儿。
一路无阻。他们随机选了一个方向,在这个赤红色的世界根本无从分辨东西南北,四面八方都长一个样。
走了大约半日,他们看到一口井。
“不会是那个英婆打血的那口井吧?”李安跑到井前扒着井口朝里面张望,井里黑咚咚的,如果不打手电只能看见一团黑。
裴倾递给他一块石头,他试着投进井中。
扑通!
声音距离井口很近。
李安很快有了一个想法:“魏哥,你和裴倾拉住我,我试试把手伸进井里!”
“作死的滚一边去!”
魏子道皱眉,自己把手臂伸入井里:“井里有水……还不好说到底是不是水……”
李安凑近。
魏子道缩回手臂,大量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井边,他的整条手臂都被染红了,可奇怪的是——李安竟然没有闻到血腥味。
不可思议啊。
“别管这口井了,下次再见到干脆远远绕开,先抓紧时间赶紧离开这里最要紧!”魏子道说。
他说的没错。
中途他们又遇到了几口井,但都远远绕开了,随着他们走得路越来越长,大概是也越来越接近这个地区的边缘的缘故,除了赤红色的土地他们已经很少见到井了。
就连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也变得寥寥。
他们心里都有种感觉——很快就可以走出这个地方了。
然而这个“很快”,让他们足足走了三日。
更离奇的是,三日后,他们周围又出现了石块和井,甚至还有一只破烂被丢弃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