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雨又适时地停了,云层依旧积浮,遮敝了日头。
徐徐微风,定是吹不开这天地间的湿潮。远处山上,云雾缭绕。近处屋顶,笼着薄烟。
书格醒来,抻了个舒服的懒腰。一晚睡得香,此时闻着空气更觉格外清新。
昨夜本怕睡不好,因那床硬,与从前的床褥床垫完全没法比。还有……他瞟了一眼一旁仍在打着呼噜的圆儿。
想想昨日发生诸般种种,恍如隔世。
伙棚前头,其他人也已起来。伙计们忙着煮粥蒸馍。老板砌了茶,坐在门边喝着。
书格略带腼腆地问了声安,确定暂时没什么活要干,便笑嘻嘻地凑到老板身旁,从竹罐中薅了一小撮茶叶,又进去取了些盐,一同扔进嘴里嚼着。
老板看了一眼,先是好奇,而后了然,便欣赏地点了点头。
再看其他棚与屋,人已陆续起来,稀稀拉拉,在场间的湿土上踱着。
书格问了问时辰,已是过了五更,近辰时,就是快七点的样子。
屠东正好过来,带着几名兵卒与十来个配军。伙计起了头一笼馍,盛了热乎乎的粥,一一递着。书格也赶紧帮忙,顺道领了自己那份。
一阵功夫,吃罢,放了碗,屠东领着人,提着刀斧,去了林里。
书格嫌烫,吃得慢,鼓囊着嘴,问道:“他们去干啥?”
老板放下茶杯,说道:“伐些木。”又徐徐指了指那边一屋。
书格看去,正是那充当殓房处。低了低头,想起医官。这是要“聚薪焚之,熏上,谓之登遐”,就是火葬了。
旋即又想,不对,按自己那世界的历史,中原古人可不大兴火葬的呀!抬头又问:“不是入土为安吗?如今盛行火葬?”
老板手指轻敲着木桌,饶有兴致地扭头看了书格一眼,说道:“军伍人,何来那多矫情。万一,百战死,十年无归,烧成灰,倒好还乡。若是残了身首,送回乡去,身腐虫生的,倒更让家人伤累。”说到这,他又看了书格一眼。
书格知道老板一般话不多,这算是对自己说最多的一次,却像落了个“你小小年纪,怎么这般迂腐”的印象。内心捂脸。
“近二十年,医觉行走天下,治病传道,也主丧葬。并且概多火葬,民间此风亦日盛。也是好事,至少生者免了不少罪。”
“医觉?”道理书格自然是懂的,从前那世,也推崇火葬。只这医觉二字,书格不明。本来就觉着老板是高人,懂得多,难得今儿他又话多,赶紧把想问的都问了:“对了……老板可知什么是反正如何皆威风?”
老板先是看着书格,神情瞬间复杂多变,最后模样却定格一款,似极了圆儿。书格终于明白圆儿那种“你居然不知道”的神情是哪学的了。
“反正……如何……皆威风。”老板忽敛神情,喃喃念着。
他拎起茶壶,倒了两杯。自己先喝了一杯,又满上。推给书格一杯,放下壶,轻轻叩了叩桌面,示意书格看过来。他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案桌上写下两行字。
君烈斗知刀剑宗
兵燹御觉寒山
七个字,六个字,不工整,对不上啊!书格脑中想着,这要给处女座的人看了,可咋办?噢!你们还没引进西方星座。
“七强六异十四绝。“老板念道。
“七情六欲?”书格复述,怕是方言。
老板看着他,很平静。他看着老板,却知道自己想错了,尴尬着也蘸了茶,歪歪扭扭写着,赔笑道:“噢!七强六异,对吗?您继续。“其中异字却是简体。
老板好奇地看了看那异字,没有发问,继续说着:“七强,君烈斗知刀剑宗。”
“君!君皇,凯国今上。烈!烈燕,今上胞弟,原惊奇。二十五年前,君烈两兄弟本是一闲散王爷子嗣,因机缘送拜武宗门下。武宗高深,授业有道,二子五年学成,境达过天浪极峰。出师从戎,抵厄南疆。”老板说着,眼睛望着门外,看着很远很远。
“奈何当时皇帝昏庸,朝臣捭阖,南疆兵力虽充足,调度与供给却混乱异常。一次,两兄弟筹谋半年一战,领先锋深入远境除厄,后方却断了援。三千先锋军被五万多厄兽围困,几近死绝。”
书格听着,打了个寒颤。昨夜遇到的几十厄兽,已是恶战连连,现在回想,都恍如再世重生。五万厄兽围攻三千人……那会是多么惨烈。
“两兄弟背靠背,带着残余部队不足百人,战了三天三夜。二人战时破境宁渊。杀尽五万厄兽,仅带回三十四人。”
“我的天!两人杀五万厄兽?”书格惊叹低呼。
“是的!这就是宁渊境的力量。”老板依旧望着门外如水墨的晨景,表情平静,只那目光如炬,长眉似剑,仿佛要划开天地潮气,破出烈阳。旋即,又意识到自己入了迷,才敛了目光,黯了眉宇。
“圆儿与你说过春风八境。后面,尤其是宁渊境,甚是简洁。对吗?”
书格嗯着声点头。
“宁渊境,确是简单一字——强!以一敌万,可。以二敌五万,则需要两人绝对的信任与默契。”
书格依然觉得不可思议,但对于一加一大于二的观点还是认可,机械地痴痴点头。
“可即便以一敌万,一敌数万,又能如何?”老板说完,看向书格。
书格看着老板的脸,又看着老板的眼,片刻后,双手扶桌,诚恳道:“请老板明示。”
“七强六异皆宁渊,即便全部出战,能战多少厄?十三万?三十万?这与四疆八方的厄兽数目比,不足十一?不足百一?所以,若有一日终战,还是要靠全军同心,才有望全胜。”老板语气平缓,又似在按捺,隐着一份激慨。
“你,相信宁渊的实力?”老板突兀地问了书格一句。
书格停了会儿,想着自己都来到这个世界了,还有什么是出奇的!点了点头。
老板看着书格的神情与双眼,亦无怀疑,亦无追问。转而又看了看桌面未干的十三字,喃喃说道:“人们对异类的强大,生出敬畏,甚至恐惧。所以有了洪水猛兽,有了神仙鬼怪。人们对同类的强大,则更多觉得是夸大虚假,所以不信。人们信了厄,不信强者。也好!人不过分依赖强者,才会自强。只这自强间,也易失了信念。所以,逆漩之上的强,高阶武者知之,黎民则不信居多。朝廷与江湖,也从不正面承认高阶武者之强。”
书格细细琢磨着这些,品出了道理。回想从前世界,都2xx年了,也还有一批人不信世界是圆的。对于真正的武力、手段,各国执政层也是对外含糊甚至隐瞒。
“您说,易失了信念……若让他们怀揣信念,那就该有英雄吧?”书格论说起己见:“还不是指常识的英雄。得是那种带着神明色彩,能给人带来强烈信仰与希望的英雄吧!”
老板眼中闪着赞赏,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