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红卵的残骸已全然化却,只余下一片红色鳞片,躺在粘湿的土地上。左旗俯身拾起,向队伍走去。
队伍这边,其余厄兽的尸体也已化去,余下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鳞片。翊廷司的司卫有序地拾着,然后协同轻伤的兵卒,或搀起伤重者,或扛起同袍的尸体。
书格默默扛着医官,放上了马背。
不远处,一个红巾蒙面的身影看着这边,确认无碍后,转身离去。
……
马儿,有的乘着活人与伤者,有的驮着尸体,被驭着、被牵着,都走不快。大部分人劫后余生,暗自庆幸,尽显疲惫。
左旗在队伍最前。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如此多厄兽,虽然胜了,却没太多欣悦。这一战,他意识到自己战力不足,不由想起陛下当初让自己进翊廷司的本意:“若修武,实战胜于闭门功。”
又想起对陛下唯唯诺诺的父亲。
再想起更早的那年,见着了凯国最年轻的大英雄,自己的那位族叔。
早前那赤厄红卵旁,倒着的半残车辎已被他们临时修补拼凑,以麻绳系套马脖,简易利用。此时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伴着雨声,倒更易让人想起过往点点滴滴。
左旗心中感慨,隐隐一叹。
……
圆儿和书格则在队伍最后。
依然同骑着那名为黑爷的牛。这回不用赶路,没有颠簸,书格只需一手轻轻搭着圆儿肉呼呼的肩膀便成。另只手牵着另一匹马,马上驮着医官。
“我搞不明白。”回去的路一样,但时间会更长,书格不想一直忆着刚才,忆着一旁的医官,便开始提问打听。
他遥看一眼前面的左旗,问道:“童尺他们为何突然就反了?”
圆儿此时虽也疲惫,但却有一丝他人没有的得意与畅慰。
“因为一个昭一琉被用了。”圆儿回答道,也瞟了一眼前面的左旗,一脸厌恶,比从前更甚。
“昭一琉?”
“对!天下三奇之一,奇物,昭一琉。”圆儿说道:“湘江道与庆贵道交界,有山名梅台,其间有一昭潭,潭底便出产昭琉璃。昭琉璃并非一般工匠烧制的装饰琉璃,而是天然形成。每块儿昭琉璃约莫十斤酒坛大小。它奇特处便是‘受武一击,壳剥离,核琉存。境高,则核小。一击存于核,胜武一境。人逝,击存。击出,人殒。’”圆儿停顿,等书格反应。
“没太懂。”书格赶紧反馈。
圆儿叹了口气,补充道:“就是说,武者对昭琉璃全力一招。昭琉璃表壳会剥落,留下芯儿。武者境界越高,留的芯儿越小。这琉璃芯儿就是昭一琉。昭一琉会留存武者的这一招。就算武者逝世,这一招也仍可存留。这一招,会在昭一琉本身的加持下,强出武者本身当时约一境的威力。所以又有称,昭一琉,留一招,一流招。”
“我去!这么厉害!那为何不找个境界不俗的武者批量出产昭一琉?这不就像量产……超大杀伤力的弩箭一般?”书格本想说火箭炮、镭射死光,但还是换了个圆儿能懂的词。
“哎哟!刚才最后一句,你没听明白吗?”圆儿逮到个机会,又赶紧说教。书格缩在他身后,心想,你要说赶紧说,少装老夫子!
“击出,人殒。就是说,如果武者活着,他的昭一琉被用,他就会死。”
书格听完,唔了一声,开始琢磨。圆儿也没打搅他,等着他再次发问。过了好一阵子,书格忽然“喔!”了一声:“我弄明白了!”
“你说说。”圆儿饶有兴致道。
“那些当乌鸦的武者,都在被抓时或被押送前,安排制了昭一琉。这些昭一琉被掌握在押送者手里。所以,乌鸦一般不敢反,不敢逃,哪怕对方武学境界低于自己。若逃了,押送者只需用了那昭一琉,逃人……”书格忆起刚才左旗说的那词:“逃鸦?对!逃鸦便会死。”
书格顿了顿,舔了舔额上滑落的雨水,咽下,继续道。
“刚才都是掀河境。打苍厄虽然吃力,左旗也未用昭一琉,应该是仍有把握以及惜才。”书格侃侃说着,措辞中不忘从前打工人的客气话术。他记得掀河上阶,便可十丈内,清晰低语。万一左旗这时运功,这距离,就可被听见。
“你别美化那家伙!”圆儿打断纠正,很是愤然!
“你别生气!别生气呀!他是不对!但他受形势所迫,才不得已为之。他和你,又不是咱俩,无甚交情,做事自然冷峻直接。”书格赶紧安抚圆儿,带着劝意,还不忘套着近乎。
圆儿哼了一声,却显然少了气,说道:“你继续。”
“哦!正好那金缕衣出现,秒杀了苍厄。看他出手,本事应该远高于掀河境……我觉得他甚至高于那什么逆漩境。”
圆儿听着,嗯着声,点着头。他虽好奇,但还是意会了“秒杀”这个新颖的词汇。同时,虽对那人来了又走,无甚好感,但对“金缕衣”这个指代,倒也觉适合。
书格接着道:“而赤厄红卵必须得逆漩境及上才能破。可他却又走了,没留下来帮忙破除赤厄红卵。那当时最适合用的,只有已死的舒逑那枚昭一琉。若用童尺或沁五娘的,他俩就会死。估计左旗本想用舒逑那枚破卵。可怎知杀出个逆漩境的张月鹿……”书格忽然想起张月鹿被击的腰侧与死时胸口的洞,又想起医官腰上缺了个洞,低了低头。他不敢看向侧后,怕看到那马背上的医官。
“继续说呀!”圆儿催促道。
“所以……要重创张月鹿,只好用昭一琉奇袭。但……这么一来,童尺和沁五娘就急了。之后破卵,现场看,还是要用一枚昭一琉,打出他们实力之上,逆漩境的一招。那他俩就有个要死了。所以他们只能反水,合作偷袭,抢走自己的昭一琉,然后逃走。”
“对了!你说得对!”圆儿赞道。
“那……挺危险啊!他们之前若直接联手,趁无防范,杀……人夺琉……”书格一想到可能被听见,赶紧往前凑了凑,在圆儿头侧耳语。
细雨微凉,书格口中热气,近距离涌来,圆儿被激吓一跳,反手一扬,侧开了脑袋。书格脸靠得太近,吃了这巴掌。圆儿则惊怪且嫌弃地扭头白了书格一眼。
“你傻呀!昭一琉制成后,可系命认主,受控于一人。这人若死,则昭一琉自动施放,施记者……就是被记存这招的人,也得死。那三个昭一琉,早系命于左旗。他们怎么敢动杀他的心思。只能找机会偷抢逃跑。”圆儿再次说教道。
书格心里啐着,你这小胖子、臭娃娃,当不了好老师!你才傻!你刚才压根没提过这一茬,我怎么知道!
“而且,那小子也不可能为了俩掀河的乌鸦,就自戮与他们同归于尽的。”圆儿又不屑地补了句。
“他俩也傻。万一左旗被那张月鹿……”书格没敢直说,伸手绕到圆儿面前,做了个剁刀的手势:“那昭一琉还是会自动施放。那他俩逃了也白逃。”
圆儿却是不屑地“嘁”了一声,瞥了一眼前头,说道:“你怎么知道最后若真真无力回天,那小子不会逃走?掀河打不过逆漩,但未必逃不掉啊!”
书格语塞,这倒无力反驳。
他忽然又想到,施记的武者境界越高,制留的昭一琉就越小……掀河境制的昭一琉,约有肘长。圆儿戴着的那个应该也是昭一琉,却只有指头大小。看圆儿反应,听后来老人与圆儿对话,那应是圆儿母亲制的。这圆儿母亲得是多强的高手啊!能制留下这么小巧的昭一琉!但想起圆儿当时那伤心劲儿,书格觉得这时候绝不适合问这事儿。
问题问着、答着、思着,时间过了不少,路依然很远。
慢行,除了疲惫,便是不愿。人们不愿回去告诉同袍,有人死了。所以,走不快,不走快。可却忘了,等待的人,更会焦急。
或许,焦急与这边的经历相比,已是种幸运。
远近电光闪闪,在漆黑的夜中勾勒出那乌云的纹理。偶有雷霆,却大多闷在了积云中。
“这电闪雷鸣要是早来一些,就好了。”圆儿噫欠了句,像似自言。
书格此时却在想着另事,便没在意圆儿这话。只是他也不确定这事是问题,还是自己幻觉幻听,问道:“圆儿,刚才……医官牺牲之后,我冲过去时,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什么?”
“一句话,反……反正如何皆威风?”
这次,圆儿勒停了牛,转头盯着书格,脖子和身子看来扭得极为吃力。可圆儿还是这么盯着书格。
一道电闪,一声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