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宋瑶说,她被卖了也好,家中便会宽裕一些。
冷风中,水汽扑面而来,他再无话可讲,只觉得好心喂了狗。像宋瑶这种无知少女,口出狂言,大概是缺教养。毕竟穷人家活着已经足够难了,为了一口吃食行为无状也可以理解。
牛车在土路上颠簸,宋瑶的袖子已经缩到手肘上,冻得牙关打颤。他无意回眸,又觉得宋瑶可怜。人的出生是不能选的,贫穷或富贵从投胎就有定数,若是他家也穷,他也读不上书,可能言行比宋瑶更加荒唐。
他默默换了位置,替宋瑶挡风。
宋瑶当着外人面,顾及男女大防不说话,只悄悄离他近了些。到了村口,宋瑶便跳下车,差点被泥泞的路滑倒。
他原也不想再管闲事,却见宋瑶拱手一礼,有些男儿做派,又觉好奇。
他后来也下了车,跟宋瑶到家,果然见宋家只有三间破草屋。雨一淋,像随时会倒塌一般。
京郊流民更可怜的也有,他却莫名对宋瑶起了怜惜之心,也不计较宋瑶那些不知世事的言语了。
回家时路过村口,又听村民说了些宋家闲话。他这才得知,宋瑶已经十岁有余。家中有两个哥哥和四个姐姐,一家人只有两亩薄田。父亲哥哥们时常要出去做工养家,两个还未嫁人的姐姐也要学刺绣补贴家用。难怪宋瑶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想来是吃不饱的缘故。
他家有十几亩良田,哥哥在天津学洋务,父亲在京城有杂货铺,日子还算好过。
踏入自家的青瓦小院,他便想起那破草屋里挤了八九人,心神难安。等父亲回来,带了桂馨斋的酱菜,他就更想起宋瑶那豆芽的身板了。宋瑶都吃不饱,酱菜可能也是稀罕物。
他央了母亲,请宋家男人做短工。
母亲当下训斥他,不可耽搁功课。他原本也只是怜悯而已,并无他想,解释一番,事后便忘了。
却不料没过得几日,父亲说,已与母亲商议,为他收位童养媳。
他心下大惊,少有考取功名者会养童媳。一旦通过院试成为秀才,可享受税收减免等待遇,媒人踏破门槛来说亲,何愁婚娶。
但父亲说,他虚岁已至舞勺,家有娇妻,更能奋发图强。若将来有了登对人家,便放了童媳出去,或纳为小妾,都是法子,算是有备无患。
他决绝不应,很久以后才知道,母亲见他在乞巧节对宋瑶上心,早都去打听过,只因觉得宋家家境太过贫寒,才没了下文。父亲也是知晓此事的,只因他一番赠糖的维护举动,才松了口。
他还不知究竟,一心考功名。母亲叫过几个女子给他选,他显得兴趣缺缺,事情便这么撂下了。
又过几日,铺子上收到了宋瑶送来的两尾鱼,说是感激,实则想卖山野干货罢了,攀起关系来。
父亲见干菜成色比别人家的好,不动声色地收了货,也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不过,宋瑶是个会做人的丫头,不仅长相乖巧,嘴还甜,精通人情世故。她常送些不花钱的河鲜,偶尔也布陷阱抓抓鸟雀。
母亲说,自从有了宋瑶送货,家里就没缺过鱼虾。排除他的关系,母亲也乐得有这么一位孝敬晚辈在身边,毕竟膝下只有两个儿子。
他平素只与同窗结交,遇见的女子也是知书达理之辈。许是见多了闺中一板一眼的娇小姐,他竟觉得宋瑶有趣,小小年纪已学会养家。
他想,那美貌佳人有何意思,娶妻娶贤,才是成家立业的根本。就像朱元璋的马皇后,也是个大脚节俭持家的女子。
他虽学业小有所成,也不忘顾家。每逢沐休,他会去铺子帮忙记账。宋瑶偶尔来送干货,甜甜叫上一声少东家。他总会趁父亲不注意,抓上一把干枣、瓜子等小东西,给宋瑶当零嘴。
宋瑶与他说话不再拘谨,熟稔起来。
宋瑶擅长爬坡上树,掂针刺绣一点也不会。同窗的小娘子都送荷包坠子,文房四宝,平添雅趣。宋瑶却送他烤鱼一只,鸟蛋几个。
他入官学的这年中秋,宋瑶居然送他一只活蹦乱跳的野鸡,让他送给先生做水礼。
他瞧见宋瑶手上还有被野鸡啄破皮的地方,一时间,那心疼的感觉蔓延开来。
他如梦初醒,他从未关注宋家是否可怜,眼里唯宋瑶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