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6 再见(2 / 2)

她猜测三号机的死亡给祝宁带来了什么,像是一个毫无感情的机器人第一次接触了人的情绪。

如果祝宁在搭建最后一场戏剧,让所有人围观主角的死亡,那如今死亡的幕布正在缓缓合上。

霍文溪闭上眼,她看到无数画面向自己奔涌而来,她曾见过这些片段,祝宁的话仿佛像是一条穿针引线的线索,将它们串联。

她看到的一切都在逐步发生。

极北之地边缘。

“骗子。”林晓风低声说。

白骨凝结成一堵墙,仿佛一个狩猎的怪圈,对着不远处黑暗的天空,白澄站在林晓风面前,成为挡住她的最后一道防线。

黑色的天空,白色的雪地,飞舞的红色塑料袋,林晓风面对的就是这些。

她明明没见到祝宁,但她有一种很朴素的认知,祝宁骗了她。

林晓风木然向前,她的胸前出现了一只手,白澄挡住了她的路,她不是林晓风认识的那个白澄,而是一个冷漠的替身,一个陌生人。

白澄依然遵守了和祝宁的约定,保护林晓风免受危险,不管她究竟是哪个白澄,约定都有效。

如果先前只是猜测,但看到白澄的眼神,林晓风突然想后退,“她不会回来了?”

白澄只是沉默。

白澄能感受到主脑释放出的信号,白澄曾在八十年前这样控制过散落在各地的影子,无数个白澄共用同一个大脑,大污染之后,她们只能单方面向主脑传输,现在主脑在联络她们。

自从八十年来,这是第一次所有白澄集体连接,白澄们都已经见过祝宁。

白澄看着林晓风,她身上穿着破烂的防护服,背后雪地里留下一长串脚印,那是她寻找祝宁留下的痕迹。

林晓风就站在脚印的终点,此时倔强地抬起头,又问了一遍,“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白澄不知道怎么把这一切解释给林晓风听,她不擅长和人类打交道,更不擅长和小女孩儿打交道,她唯一知道的是尽可能保护孩子。

白澄不回应不反对不说话,但那足够说明什么了。

白澄把林晓风抱起,林晓风只有十岁,她身体那么轻,在不死者手里像是一只猫崽。

人真的很奇怪,在被触碰之前好像还能勉强保持理智,但只要有人碰你或者安抚你,情绪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轰然崩塌。

林晓风被白澄抱起时,像是小猫突然炸了毛,眼泪不受控制流下,林晓风对着天空中的黑月大吼:“骗子!你骗我!”

“等我回来。”进入极北之地前,祝宁亲口说的。

凭什么?林晓风还活着,她还在扮演锚点的角色,凭什么是祝宁先食言?

林晓风意识到,祝宁不会回来了,她把自己送上人头猛犸象就是最后一面。

当时她们都知道极北之地有什么,是会剥夺五感的虚无,是裴书队长的死亡之地,是这趟旅途的最后一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存在。

没人知道这一切还会义无反顾进入,但祝宁身上背负了太多人命,徐萌、宋知章、103区死去的人,还有死亡没多久的裴书。

裴书的骨灰还在林晓风的身上,甚至她都不知道那是不是裴书的骨灰,她只是在死亡之地捡起了死者的灰烬。

林晓风拦不住她,她知道祝宁必须要去,她宁愿死在极北之地也不会活在外面。

林晓风理解祝宁,不仅不能阻止,甚至必须要支持她进入极北之地,但她以为会有奇迹,像是在水族馆拯救她那次,像杀了鲍瑞明那次。

可到了最后没有奇迹。

不管之后的祝宁以什么形态活着,当初把她从水族馆捞出来的祝宁已经不在了。

白澄感觉到林晓风挣扎的力道,她的异能是巨力,能够轻易将自己撕裂,白澄没有退却,用力将林晓风抱紧,背后的白骨墙蠢蠢欲动,她不介意用骨头凝聚成一个新的牢笼。

林晓风的手放在白澄的肩膀上,那是个往外推的姿势,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挣脱控制,此时突然卸了力。

她被祝宁和宋知章养得很好,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永远不要因为自己的痛苦而伤害别人。

所以她硬生生克制住自己的本能,同时心中涌起另一种悲伤。

祝宁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让她在做出任何选择之前都不得不考虑祝宁的影子,祝宁驯养了她,又抛弃了她。

“宝——贝”

林晓风愣了下,每一个新生的白澄都要重新开始学会说话,她们的声音机械,不熟练地说出这两个字。

林晓风的眼眶中霎时间积蓄泪水,凝结成冰霜,像是利剑一样反向扎入她的眼球。

“宝贝。”

祝宁杀了鲍瑞明之后第一次这样叫自己,她像是打了一场胜仗意气风发,在自己耳边大喊,“宝贝!”

她让林晓风成为自己的员工,说要打工来还债,林晓风是她的一号员工。

是祝宁让林晓风从过去的生活中脱离出来,成为一个人真正的、捧在手心里的珍宝。

像是在玩一个传声游戏,祝宁把声音传递给了白澄的主脑,主脑传递给眼前的这个白澄,白澄再说给林晓风听。

一个人接着一个,共同传递同一个信息。

祝宁在叫她。

祝宁唯一遗憾的是没有渠道可以跟林晓风直接联络,只能通过这样迂回的手段。

祝宁知道怎么安抚她,怎么控制她,怎么让她平静。

爱是有代价的,只有祝宁能轻松地知道自己最柔软的位置,所以除了缴械投降以外别无他法。

远处天空中的粘液正在快速蔓延,如同开闸放水,黑月笼罩住整个天空,边缘如同黑色沥青。

祝宁要吞噬世界了。

林晓风从白澄的肩膀处望去,黑色粘液凝结,像是积蓄的石油,天空上仿佛有一条分界线,黑色粘液伸出一条巨大的触手,仿佛一根手指从天空垂下,她的体型那样庞大,在林晓风的眼中却那样轻柔。

巨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了渺小的人类。

林晓风眼中倒映着黑暗,那是祝宁的影子。

时间仿佛停止了,林晓风屏住呼吸,任由黑色粘液摸了摸她的鼻尖,没有极北之地的冰冷和绝望,甚至有些温暖,跟祝宁这个人一样。

她本能想要把脸埋进祝宁的掌心。

下一刻,黑色粘液瞬间将林晓风的身体淹没,所到之处是极致的黑,没有光明,没有声音,一切都被无情吞噬。

北地附近存活的生物警觉地望向北方,变异的鹿头人支起耳朵,树木伸展枝条,树叶片片立起望向远方。

祝宁吞噬了作为普罗米修斯的脑机,掌握了巨人的神经,树枝分叉一般黑色神经网络展开,如同找到一个人体的脉络,神经连接了骨骼肌肉,绘制出一张完整的巨人轮廓。

那一天,不光是人类,所有生物都几乎是一个反应,如同神话中记载的大灭绝,在黑暗面前人人平等。

鸟群飞翔,怪物的污染物向南奔跑,还未获救的落单猎魔人试图联络墙内却发现通讯中断。

半空中张开一扇扇方正的空中门,门口持续掉落蠕动的蛆虫,其中一扇前悬停着一辆飞车,车顶挂着一个粉色的毛线球。

毛线球摇摇晃晃,然后立即被黑暗吞噬。

那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是黑色的墨水覆盖一切,漂浮在半空中的飞鱼线被冲散,绚丽的风景线粉碎,恐怖的水滴群霎时间湮灭。

行驶的归乡号列车上,刘年年被扣在船底,归乡号正载着她向前,那艘小船越来越挤,仿佛想要一只手将她捏死,让她窒息在船中。

她应该要逃跑,但她一动不动,静静地躺在船底。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股水流声,刚开始以为是海浪,归乡号最后一节本来就有海,后来感觉那声音更加空灵,而且像是一头凶猛的怪物吞噬一切。

刘年年从船缝看向外,车厢内流淌着的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黑色粘液。

那些东西伸出无数根触角,在看到刘年年的瞬间,快速朝她涌来。

刘年年瞳孔放大,诡异的是竟然不觉得恐怖,反而感觉一股诡异的安全,向她跑来的黑色粘液灌满船底,仿佛给她一个有力的拥抱。

车头的猎魔人趴在窗户上看着,在他们的视角里,有点分不清是奔驰的归乡号列车主动驶向黑暗,还是被迫被黑暗包裹。

就像突如其来的灾难,灾难时人们根本来不及做任何想法。

北墙外,第一战场。

沙尘暴越发严重,能见度不足半米,人们感知到沙暴中心的触手怪物越来越强大。

地面被轰炸出无数个深坑,四周尸骨累累,天空中悬浮着的蘑菇云和沙尘融为一体。

在一分钟前他们用完了最后的杀手锏,第一战场已经全面失守。@侦察兵发现了远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过来,他大喊:“北方,注意北方,有新污染物靠近,重复”

但他的话没说完,因为来的东西太快了,不需要前方侦察兵也能肉眼可见。

他们第一反应是有新的污染物,有人预测过了,这种情况下污染会出现连锁效应,很可能会就近吸引其他污染物加入。

第一战场已经惨败,根本经不起二次冲击。

人们在沙尘暴面前如同蝼蚁,沙尘混成一团,仿佛一个巨大的怪物,而从远处涌来的黑色粘液体型更为庞大,两方相撞时,如同两条不同颜色的河流汇聚。

然而那根本不是势均力敌的,因为下一秒,很明显人们可以看到黑暗在逐步吞噬,黑暗前进一寸,沙尘便后退一寸。

沙暴中的亡灵军突然停止。

在沙暴中寻找污染源的猎魔人视角更加近,他们明明在模糊的沙尘中看到了舞动的触手,此时触手竟然在战栗,仿佛在迷雾中行走,却发现敌人在自己身后。

黑色粘液包裹住每一粒沙尘,仿佛分出细密的牙齿在逐渐啃食。

猎魔人都见过103区胜利时的视频,曾见过这一幕,只不过没有这么震撼。

比那次规模更加庞大,超过了普通人的想象,不管祝宁是恶魔还是真神,她都选择吞噬一切。

所以围观者只能围观,像是无数个抬头仰望的生物一样,甚至没有人想要撤退,因为这一切发生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整个世界都像是被泼洒了汽油,黑色粘液像是火种,只要有一颗火星子便能立即席卷。

他们从未看过黑色的火,如同沥青般的火焰,吞噬污染物也在吞噬士兵。

猎魔人们只是张大嘴,然后就被黑暗淹没。

情报网完全瘫痪,祝宁的声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的,支撑他们的人机联合装置熄灭,人类之间的联系被彻底切断。

进入黑暗之后五感被剥夺,但只是消失了感官却不觉得绝望,仿佛只是有人暂时麻醉了你,让你睡一场好觉。

黑暗超过了北墙,然后爬向了人类幸存者基地的高墙,那些高大的墙壁在黑暗面前如同一个个岛屿,黑色粘液如同快速上涨的海水。

墙内进入地下避难所的人瑟瑟发抖,不知道未来究竟是什么。

复苏会的人面对黑色粘液露出夸张的微笑,手持棒球棒的异能者吹了个口哨,骑着摩托车主动驶入黑暗。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毁灭。

82区,苏何坐在三号机的尸体旁,她的身侧是碎尸垒成的废墟,苏何一身红色风衣在其中显得极其扎眼。

她曾试图跟三号机说话,但石块儿下显示没有任何生命体征。

82区的钢铁之穹被打开,苏何坐在废墟上抬头仰望天空,仿佛一只井底之蛙。

沙尘暴进入82区,沙子涌进的同时,苏何已经看到了黑色的潮水。

祝宁吞噬了世界,她把世界融为同一个污染源,她能轻易推开高墙,如果祝宁想,她可以让人类就这样在黑暗中死亡。

祝宁选择了拯救还是毁灭?

苏何到头来才发现她根本不在乎这个,她想要世界的毁灭,如果做不到,那她想要自身的毁灭。

这是她主导的,苏何实现了自己一生所求。

人类历史上有过那么多毁灭者,没有一个能做到她今天所做到的。

巨大的黑色粘液在她看来如同炸弹后产生的黑云,像是庆典上壮丽的礼花,像是火山石喷发出壮观的岩浆。

苏何勾起嘴角,轻轻哼起歌声,她对着黑暗张开双臂,如同拥抱老友一样进入黑暗。

黑色潮水没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快速流淌而过,像是淹没了一块儿红色的石头。

在反抗军办公室,霍文溪早就听到了走廊上的警报,她看见街道上的黑暗,从天空到地面,都被染成黑色。

霍文溪脑海中和现实中真正意义上完全重合,眼前的屏幕光明还亮着,只是不再打字,马上就要轮到霍文溪这栋建筑物了。

霍文溪不知道祝宁怎么做的,她也不想知道,面对这一切,霍文溪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祝宁听过很多人的遗言,而唯有霍文溪在反过来听祝宁的遗言。

光标闪烁了一下,“再见。”

霍文溪看着那两个字,想到祝宁第一次跟世界问好,她跟世界打了个招呼,这次跟世界告别。

像设置好程序的机器,从开机到关机。

祝宁在电子屏幕上跟霍文溪的谈话像是一篇文章,文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像是某个深夜写日记的人删掉了自己的文字,无形的删除键按下,第一个字消失,然后是一个词,一句话,祝宁删掉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她存在的证据被整行整行吞噬。

直到删除到最后一个字,闪烁的光标没有再亮起过,屏幕熄灭。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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